鬼故事

监视你的后背

  人生在世,有时候或许会遇上一二件违背常理的事情。但因为碍于常理霸占着世界,所以有些事很难言之凿凿讲之出来。但即便如此,我也并非一个能把什么东西守上一辈子的人。我也曾试着找一个树洞,对着它漆黑的空洞倾诉,但后来觉得这是办法实在不聪明。我终于决定付诸笔端。

  这个故事,和我的一个好友有一些关系。

  我和这位朋友杜君相识在彼此人生中最艰苦的阶段。但如今他已然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豪门公子。而我依旧为了写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四处流浪。两厢境遇之迥异可以说完全是性格使然。

  在我散漫度日的另一个世界,他废寝忘食拼搏。我看人一向很准,那是我对他说:“杜君,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眼下的处境困不了你多久,到时候如果我三餐不觅接济我的必定是你。”是的,他的眼神是凝实的。

  多年以后,我们都迈入中年,我虽没有三餐不觅,但人生并不富裕。杜君果然验证了我的眼光。

  在一个冬天,我又一次只身来到新加坡。这里的气候有些像中国南部的春天,非常宜人。我饱尝旅途的劳累之后。对着纸堆发了一天的牢骚。然后我约见了杜君。他开着一辆我叫不出名字的豪车来接我。这时候的杜君俨然是一位风度颇佳的豪门巨子。我随他四处游逛,又吃了许多好菜{这些菜绝对能抵掉我一年伙食费}。而无论风度,衣着而言,我们现下都是天差地别的,但是有一点我想说的是,我与杜君是真正的患难之交。那时候我们合租在新加坡贫困带窄小的弄堂相互勉励着过活,见惯起起落落。所以,衣着地位并不能隔阂我们没有随际遇而变的心。

  晚上,我们回到杜君的居所。他现在住在新加坡一块专门为巨资纳税人开辟的草皮带。这里俨然就是一所落落大方的府邸。我们乘坐私家车进入铁闸大门还开了一分钟左右才到他起居的地方。杜君有点醺然,拉着我要一起睡。这时候,忽然听见一片一间独立出来的小屋中发出骂人的声音:“臭萧仔,你给林白这么晚回来!拂死在外?!”我被这浓浓的潮州味吓了一跳。新加坡的华侨多是福建潮州一带的移民,但在现在还有人说地方方言,听起来真是古老而古怪。

  而杜君却像忽然酒醒了一样,战战兢兢站在那里。

  “我回来了,回来了。”他朝那房子讲话。

  那房子里哗啦又骂出一声:“夭寿仔,晓得回来?你夭寿啊!!”

  “这几天忙啊,都在公司。”

  “你讲,这几天有没有乱花钱,我告诉你不要乱花钱的!”

  “龛叔,我有朋友在!”

  好像是听到‘朋友来’这几个字,那房间里安静下来了。杜君招呼我快走,模样极是狼狈。

  我们走进楼下客厅,他儿子却正躲在客厅的柱子旁。

  “杜仔,你干什么?”我过去亲热的摸摸他的头,去年他来中国还是我带着一起旅行,现在好像有长大不少。杜仔说;“都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和杜君两两相觑,都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杜仔白了我们一眼:“爷爷两天前好想找你有事情,你都不在家,他就出来找你一直没回来,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仔这小子白眼的样子越来越可爱了。他噗噗拍了一下胸口:“吓死我啦,一回来就骂人。我还是先上楼吧,林叔叔你坐。”

  等我和杜君一起到了他的书房,杜君有些啼笑皆非的样子。

  “咳,一回来在你面前就失尽风头,你一定以为那骂我的是我爸爸?”

  “难道不是?”

  “不是叻,我爸爸在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死了。”

  “那还有谁能把你骂的跟孙子似的?”

  杜君搭我的肩:“朋友,别怪我没告诉你我以前的事。”

  然后他开始讲了。

  原来杜君还真不算什么白手起家。一开始,他的家族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所以他说他自己在青少年时光里绝对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后来他爸爸被他气死后,家里的钱败光了一部分,又被人骗了一部分。家里的仆人什么的都散了。最后自己欠了一屁股债,落得个流离在外,饥寒难耐的地步。还是老人把他捡回来的。这老人原来是杜君家里的管家,是他爸爸从潮州带来的老乡,从小看着他长大。但杜君在前段时间手头紧,就准备裁员,他觉得管家挺碍眼就把他赶走了。这老人把他带到自己现下住的小破屋里,屋子是一间遗弃的废屋,是用芭蕉叶遮住顶棚的。老人给他吃一种面糊糊一样的面皮。杜君觉得此生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就问这是什么。没想到老人冷笑着告诉他:“你以前吃饺子从来都是把中间带肉的啃掉,把皮留下,我就把皮晒干,留着当饭吃。”然后老人怒发冲冠,狠狠骂了杜君一顿。还要他出去工作,钱都归老人管着。然后就是那段时间我与杜君一同住在外面的日子。杜君说自己每个月都会老人那里一次,交完钱都被狠狠的骂。说到这里,杜君苦笑:“后来有点成绩,我就继续接他过来做我的管家,。”

  我听后,觉得唏嘘不已,我对杜君说:“你要感谢老人的呀。”杜君不置可否:“他每个月都定期管我要钱,我公司的经理好像还没有他的工资高。”他不耐烦挥挥手,铺头便睡。

  次日醒来已经是傍晚了,我们俩实在醉酒醉的厉害。

  到了吃饭的时候,杜君问杜仔:“爷爷为什么没有出来。”

  “不知道哎,门打不开。”

  “不好吧,我们去请老人?”我说。

  “不用。”杜君说。他偷偷拉着我:“我们出去玩会。”

  我们小心翼翼走出了大门,并没有开车。到了新加坡繁华带杜君要我在酒吧喝酒。我们在喧闹和流光中小酌几杯,很是轻松。

  杜君对我说:“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前后转变之大如我?”

  “也许写小说的时候会试着想上一想,但老实说,现实中到没有考虑过。”

  “故我之死,新我之生。到底如何确定‘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

  我掂量着他这句颇俏皮的话,喝下一小口酒:“恕我直言,你大可享受人生,何苦思考人生?。”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喝下一整杯高杯生啤。然后整个人陷入空前的沉默。

  趁这段沉默,我正正经经地想他那个问题。难道性格还有转变之理?他的前半人生与其说是杜君本人,毋宁说是一个我彻头彻尾不相识的家伙。但是,如果说我不认识的那个家伙率先拥有‘杜君’的名字,那么我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是谁?说起来真是麻烦透顶,所幸自己一直散漫如斯,并无这种忧虑。

  杜君是有些醉了吧。我们一夜未归,杜君在街上搭着我的肩胡言乱语,搔首弄姿。我们漫无目的游逛,途中杜君的手机响了数次,但杜君都一一毫无风度回掉。杜君含含糊糊说:“烦死了,烦死了,我并不想这么过活的……”

  途中我有想过回杜君的家,但杜君一再叮咛我一定要把他安置在外面才呼呼睡去,我不忍扫他的兴,两个人就在宾馆开了一间房间,这说起来实在有些异样,但却是如此。只是待我们次日醒来,杜君却开始一本正经装糊涂。

  “糊涂啊,你怎么好和我开房间,为什么不回我家?”他指着我的鼻子埋怨。

  我无言以对,哭笑不得,所幸他并没有追究。我们整理衣冠。他打车去往自己的公司。我则想要享受一下独自游览的乐趣,我们相约今晚再回他家,明天我就得回国了。

  等天色渐晚,我也行程将消。我回到杜君的居所。没想到杜君正一脸焦虑站在门口。他看见我来了,才受了口气似的拉住我:“你回来就好了,我们一起进去,免得龛叔又怪我昨天没回家。

  龛叔就是杜君口中的那位老人了。我们走过那间小屋前时像叼着鱼走过狗前面的猫一样小心翼翼。但仿佛天注定一样,龛叔在里面叫住了我们。

  “阿杜,你进来一下,我有事想要交代你几句。”

  杜君险些撞到我身上。他狐疑而不动声色看着我,我也不晓得怎么办。

  “进去吧,你是不是这个月还没有付他工资?”我小声说,他做了一个十为滑稽的表情。

  没想到。

  “你是阿杜的朋友,那请你也进来,我需要一个人在旁边。”

  好像是故意将个我听似的,老人操着别扭的国语。

  我们面面相觑,终于来的门前。

  “自己开门。”老人在里面讲。

  老人赫然站在门后。他佝偻着身子正正站在我们的面前。只到我的肩高,穿着一件毫无光泽的老式中山装。他的脸隐在晦暗的光线里,是我看的很模糊。而使我现在还记得很深刻的是,老人的手长地竟然一直垂到膝盖,那样子就像山里的鬼一样。

  在我们打开门的刹那,老人的眼睛忽然像猴子一样睁得硕大,并破口对着我们大骂:“你怎么又跟着他?滚!我在你就别出现在他身边!”

  一瞬间,我茫然不知所措,但随即意识到,我虽没有见过这个老人,但当下的情况好像就是针对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还叫我也进来,好像是刻意嘲弄我一样。

  但老人继而又说:“你是阿杜说的那个林先生?对不起,我不是在和你讲话。”

  我看见他的眼睛一直气势汹汹瞪着,目光越过我和杜君,直勾勾凝视杜君的后脊。我悚然往后看去。今夜庭院格外宁寂,悄无人息。但老人的神情,俨然在我们的背后还站着一个沉默的隐身者。

  “阿杜,你又去酒吧了,多少年没去那种地方了?”老人把杜君拉到面前。

  杜君解释说:“我和这位林君,多年没见了,心血来潮。”

  老人像是拍打棉被上的积尘一样拍打杜君的后背。

  “败家仔,败家仔,快快走开。”老人说一边拍打一边喃喃自语。那样子,好像不大想再喝杜君讲话。

  然后,他领着我们走进他的卧室。

  很简单很简陋的地方,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他指着角落里陈旧的衣柜:“这个,阿杜,你来打开?”

  “是什么?”杜君一脸狐疑,今夜的老人格外怪异而安详。

  里面,叠着一堆衣服。老人解释说:“这些是我另外放起来的,这是在我生日的时候你买给我的。很贵的衣服,可我只穿过一天。阿杜,你见过我平时穿吗?”

  “没有,龛叔。”

  “林君,你也看到了?”

  老人问我,我不明所以,但点头称是。

  老人又指衣服旁的一个小匣子;“阿杜,打开。”

  里面是一块金表。

  “阿杜,你那时候是也稍有起色。买了这个东西给我,还被我大骂!我是一天也没碰过这东西。”

  “龛叔,你……”

  “你不要讲话,我问这位林君。林君,你有看到吗?”

  “我看见了。”

  老人点点头蹒跚转到自己那张带蚊帐的单人床。

  “把枕头拿开。”老人说。

  枕头下面十一张新加坡当地的存折。

  “这些年,我问你那的钱是有些多。你不要有别的想法,我是一分也没有花。但,我不能给你。绝不可以交到你说上。”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老人恶狠狠瞪了杜君背后一眼。我不寒而栗。

  老人又说:“林君,这存折交给你。”

  “我?这怎么行。”

  “我给你并不是叫你花的,你当保存着。以后你会知道用处的。从阿杜对你一往的描述中,林君是淡泊的君子,我信得过你。”

  我看着杜君,杜君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示意我收下。我把存折收到身边。

  老人在讲完这些东西后,好像费劲了力气。颓然坐在床边,蜷缩成一团。忽然,他哀叹:“我想我是没有力气管你了。”说这话的时候,老人把疲惫的眼神望向杜军,但倏忽一转,目光就落在杜君身后。

  杜君问:“龛叔,我后面是不是有什么?”

  老人不答,但说:“阿杜,我并没有贪图你的钱,这些你们看的是清清楚楚。这也是我请林君来的意思。唉,我再也不能管你了,我想你从当下起已经可以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但我求你一件事,如果你还年我们的故情,请答应我。”

  “龛叔,你别这么说。我都会答应的。”

  “我有一件东西,落在城南故居里了,就是那件小陋室。希望你明天能亲自走一趟取来。但如何安装那物……唉,就悉听尊便吧。”

  “好,我一定照办。”

  然后,老人请我们出去。

  这夜。我与杜君都寡言少语。杜君深思苦索,最终也是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我告别杜君。我的异国之旅在此告一尾声。

  但故事并非仅仅如此。

  回国后的三天,我小小赚了一点钱。杭州下大雪。我用钱买了御寒的羽绒,整日价在西湖上游逛,喝着白酒。

  在第三天,我接到杜君的越洋电话。

  “林,有些事,我实在找不到人诉说,我考虑再三,只能说给你听。”

  “杜君,什么事?”

  “林,请你相信我,我说的每一句话。”

  “好的,我相信你。”

  杜君支支吾吾着。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龛叔去世了,这件事我想你姑且能听明白。”

  “哦-——”我恍然大悟似的在电话这头点着头。

  “但,并非就是这样一件事。你记得龛叔那天叫我们过去吗?那天是几号?”

  “是十二月三号。”

  “可是入殓师说龛叔死在12月1号左后。十两天前的事。”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听错了?我好像听错了,林君。”

  “不,没错,12月1号。那天龛叔嘱咐我去捡回他落在旧居的物品。你走后我马上驱车前往,看到龛叔就躺在那张床上。他是真没有贪我一丝一毫啊!”

  一向沉着的杜君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就想啊想的,杜军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喋喋不休我一概没有听见。老人在昏暗的房间里蹒跚挪步指点东西一一嘱托的情景在脑海里一遍遍循环。

  那天,我们看到的是什么?

  杜君最后说:“那几天我都在别的地方,龛叔出去找我。好像是路上发现自己快不行了,他又饶了好远回到那件破屋……我得把龛叔葬在爸爸身边……”

  我忽然想到,老人活着的时候一直住在杜君身边,一定是在监视什么。是的!他不依不饶监视着杜君的后背!

  这古怪的想法其实从他那里回来就一直徘徊在脑海,只是不可名状罢了。现在我想着:龛叔这样淡泊的人,既然决定死在故屋,为什么还要跟着杜君住在豪宅呢?我想到这里,我之前的想象就清晰起来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但随着一声叹息,电话那头的杜君已经挂线了。电话‘咯登’一声,我从惊恐中醒来。窗外蝴蝶一样大小的雪片在大风中诡秘起舞。

  多年以后,我从报纸上得知杜君的噩耗。据说他在生前忽然变得挥霍无度,肆意骄奢,最终身无分文,跳入河中结束了生命。

  就像他年轻的时候那样。这段时间的变化,也就是在龛叔故去的那些日子。

  那时正是冬季。我慌慌忙忙飞到新加坡。杜君原先的居所已经归一个当地著名帮派托管。我四处寻找杜仔。最后在龛叔的故居里发现了他,他一身褴褛,蜷缩在老人的床上奄奄一息。

  啊!世事为什么会这样!

  我把杜仔带到中国,我做了他的监护人。这时我才知道老人给我的钱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什么都料到了。

  杜仔那时候还小,随我过几年也就不再似出来时伤心裂肺,他本就和我亲昵,所以不久就能很熟练地喊我老爸。

  “老爸老爸……”他兴致勃勃的时候会这样叫我,用一口地道的杭州话。

  杜仔开始上小学了,我只能告别任意东西的生活定居在杭州。

  他和同学相处得很好,但杭州是个富庶的地方,他总是艳羡同学新奇的玩意儿。

  可是,将来他还要读初中,高中,大学,在中国养一个孩子是很贵的,我只能节俭。然后坐着自己不喜欢的记者。

  他每次吵闹:“老爸老爸,你一定要给我买,快拿钱出来啊……”

  然后我就死死盯着他的后背,轻轻说一身:“你走开。”

  这时候,他就会很神奇地闭上嘴,默默走进房间。

  我会盯着他的后背的,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