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楼的风

　　小云以前没有住过电梯公寓，所以，当她第一次搬到21楼时，她最新奇的感觉是，风好大。21楼的风，真的很大。小云喜欢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每次迎风俏立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美女。是的，像是。

　　小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美女。

　　尽管从小到大，有许多人夸她长得好看，秀美，但是，人们夸赞的，只是她的脸。单看脸，小云的确是一个美女，甚至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里，她的秀美与气质，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也是相当出众的。可惜的是，没人，或者说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秀丽的脸蛋。

　　人们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她的残缺：矮。

　　小云的个子很矮，即使在娇小玲珑型美女纷繁的四川，她的身高，也会成为大多数人挑剔的理由。只有一个人不这么看，那就是小云的老爸。老爸也矮，但老爸从不为此自卑，矮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有没有出息、上不上进才是他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标准。

　　所以，老爸骂人最凶的一个词语是：“肉爷傅。”（没出息的笨蛋之意）骂人最厉害的一句话是：“蠢得比猪还蠢。”小云也常挨骂，每次她为自己的身高而感到自卑时，老爸都会骂她，骂完之后，又会从别的方面入手，夸小云有才，夸小云秀气，夸小云善良，夸小云有气质，把所有应该由未来男友夸赞的语言都说给小云听，把女儿捧上了天。

　　小云也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女孩，好女孩，就应该有好的人生，她不再为身高太过介意与烦恼了，直到她遇到了他。

　　他也住在21楼，是一个很高的男生，小云一直怀疑，他发育的时候，肯定常常打篮球，所以才会长那么高，不过，他人很瘦。

　　起初，小云并没有注意到他，事实上，对于个子太高的人，小云一直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她常常注意的是自己与高个子之间的距离。但是，他却热情地闯入了小云的生活。

　　据说男人分两种，一种是有钱的，一种是没钱的。因而，男人追求女孩子的手段，也不外乎两种，有钱的，就用钱砸，没钱的，就穷关心。

　　他恰好是没钱的那一种，所以，他对她是很关心的。

　　人们常感叹：“人生若只初相见……”相识之初，一切都是美好的，那一层朦朦胧胧的美，横亘在恋人之间，连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饱含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也一样，起初，他对她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的，他会营造浪漫，会请她吃西餐，看电影，也会在情人节的时候，买上一朵包装精美的玫瑰送给小云，在醉人的春风中带着她在林荫道上漫步，偶尔伸手搂一搂小云，小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如小鹿乱撞。

　　她以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她太矮了。

　　这是第一个对她如此用心的男人，而且，如此之高。

　　一年以后，他们就从同一层楼，住到了同一间房。

　　都是大龄青年男女了，所以也就开始看房子，谈装修，到处相家具。

　　唯一的缺憾是，他总是在挑剔她的矮，天天说，天天念。

　　要他买衣服，就说：“你穿得了吗？”“你那么矮，怎么能穿那些成熟美女穿的衣服呢？给你买初中生妹妹穿的小T恤还差不多。”

　　逛街时，和她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从来不并行，偶尔回过头来，也必是恶狠狠地一句：“走快点。”望向每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高个子美女，他都会长叹一声，转过来看看小云，遗憾地说道：“可惜了。”偶尔环顾大街一圈后，还会突然对小云说道：“我发现整条街上，没有一个比你矮的。”

　　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长高点嘛。”

　　这是一句魔咒，是一种可怕的期待。这样的期待在已经成年的小云身上，只是一种变相酷刑。这是天生的，就算是她的错，她也没办法像改正其他缺点一样，把它改掉。

　　终于，这符咒让小云累了，她开始回嘴：“既然你是那么的嫌弃我，不如我们分手。”

　　每到这时候，他总会沉默半天，然后说：“我没有嫌弃你，如果嫌弃，又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那就请你不要再说我这个缺点了。”

　　“你长高点嘛，我就不说了。”

　　小云开始怀疑，他们之中，必然有一个是神经病，或者，两个都是神经病。

　　否则，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天天攻击人自尊心最脆弱的地方？一个人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天天被人攻击而甘之如饴？

　　他开始骂她：“神经病。”

　　小云现在真有点神经病的前兆，她常常幻想自己被车撞到，不要撞死撞残，就是被车轻轻撞那么一下，晕倒过去，醒来之后，她会不会看见他焦急的脸。然后她想起老爸，又觉得这样的念头十分荒唐，十分不孝，于是极力打消这样的幻想。

　　好在他们住在21楼，小云除了无聊的幻想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就是站在窗户边，迎风俏立，享受大风扬起长发，感觉自己像是美女的过程。这个时候，她好像真的就站在云端，下面都是为她倾倒的芸芸众生。

　　他还是常常说她矮，常常走路距离她两三米开外，常常大声喝斥她：“走快点儿。”或者：“长高点儿。”但是小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在乎，她现在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窗户边，吹着21楼的风，感觉自己是一个美女。是的，是。

　　小云开始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美女，或许是21楼的风给了她这样的错觉。

　　有一天，小云又站在窗户边，吹着21楼的风时。

　　一旁的他，因为在游戏中“死亡”后，看到小云自我陶醉的模样，火气顿起，喝斥道：“你站在那儿干嘛，以为自己是美女。个子再长高点还差不多。”

　　小云突然感到一种从心底深处涌起的厌烦与悲哀，说：“我长高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给甩了。”

　　他说：“好。可惜你这一辈子都长不高了。”

　　小云笑道：“是啊，这辈子不能了，可是我下辈子能。”

　　他只看到一片衣角一闪，小云已经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真正变成了天空中一朵云。他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脸上迷惑的表情像是被人重重踢了一脚却不明白为什么。

　　那些话，他说惯了，以为她也听惯了。

　　他并非真的很嫌弃她，她是他目前为止，遇到的各方面条件都最好的女孩，她最大的缺点就是矮。他暂时找不到她其他的缺点，所以，只能一遍遍地说她矮。就好像一张白纸上的一颗污点一样，他只看到这颗污点。

　　一年以后，又有一个女孩站在同样的屋子里，同样的窗户边，吹着21楼的风。

　　后面的男人在唠叨：“你好胖。你能不能减肥？这是可以改变的缺点。你为什么不改？”

　　女孩苦恼地叹口气，男人的唠叨好像令人难堪的符咒。

　　“你要是再长胖点儿，我就不要你了。”“长这么胖，难看死了。”“少吃点儿东西对你来说就那么困难吗？”“……”

　　同样的符咒，同样的21楼的风，同样的杯具会不会再次上演呢？

　　胖女孩站在窗台前，感觉到风的力量像是一只拉扯自己的手，在试探着将她拖下去。近来她常常做梦，梦见一个女孩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台上，吹着21楼的风，秀发飞扬。每次照镜子，她都希望看到自己瘦了，可是却总在失望，而男友，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自己体重减轻的期待。

　　终于有一天，胖女孩也站到了窗台上，就在她感到极度自卑，万念俱灰的时候，窗外一片衣角一闪，紧接着一张秀美的脸从她面前飘过，两个女孩眼神相遇的瞬间，胖女孩跌回屋内，瘫在了地上。

　　秀美女孩的脸在窗外定格两秒，说了三个字：“离开他！”紧接着消失不见。

　　减肥药吃多了产生幻觉了？胖女孩心有余悸，但她舍不得自己的男友，她真的很爱他，只是希望他能停止对自己而言没有太多意义的期待。

　　可是不久以后，当胖女孩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小云的故事以后，她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不愿意成为小云第二。

　　这栋楼里人人都知道，一年以前，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从楼上跳了下去。谁能相信，那么美丽聪慧的女孩，竟然会因为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跳楼。唯有胖女孩相信，因为她明白，有些话，对于说和被说的人，都是一道符咒。

　　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这道符咒的下一个受害者，胖女孩毅然离开了。

　　她走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一个老伯，嘴里只是翻来覆去地说着两句话：“肉爷傅。”“蠢得比猪还蠢。”

　　别人跟她咬耳朵：“那是个疯子。他在说自己的女儿，吖，就是一年前跳楼的那个。”

　　胖女孩觉得他说得没错，可惜小云听不到了。

　　21楼的风还是很大，不知道，还有没有女孩喜欢站在21楼的窗户边，吹着那样大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