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乡村夜

  (一)

  按行政区划、地理方位,张阁村以一口石井为界,被划分为张阁东队和张阁西队。我家归属东队。

  石井在张阁村正中央,在横贯村子的大路之南。石井左右三十米,全是洋槐林,春天满树繁密的白色小巧花朵,静悄悄,漫空喷吐甘甜芬芳。往南一百多米,直至水塘。水塘很大,东西长三里,南北宽一里多,汛期水满,至边沿,横坐树干,可以脚潦水。石井直径七八十公分,井壁石砌,长满墨黑苔藓,因为数百家乡亲们汲水不断,井沿常年潮湿难干,水质清澈无异味。

  1982年,暑假的一个夜晚,酷热的白天我被娘圈在屋子里写作业,夜晚来临,我和同学小四爬上水井南,水塘岸边的洋槐树。

  洋槐树树叶细碎厚密,把我们遮蔽的严严实实。微风吹来甚是惬意。我们的闲聊没有目标,随便想到哪里就说哪里。先是说起前天偷梨园里的西瓜,后来又说起偷瓜被逮的原因。一说起被逮的原因,原本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充满了敌对情绪。

  紧张气氛是由小四营造的。他之所以感觉忿忿不平,主要是偷瓜被逮后,他被人家告状,挨他爹狠揍了一顿。小四说,为什么不逮你?我说我跑得快。小四说,你应该等我。我说,等你?等你我不也被逮了?小四说,关键时候不讲情义,算什么朋友?!我说,谁叫你一下子偷两个大西瓜,你要是偷一个,保准逮不到你!小四这下有些气馁,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我接着说,为了表示歉意,你被放回来后,我不也把我偷的瓜送给你吃了?再说,你偷瓜还不是为了给何美荣送一个,何美荣有什么好看的,脸上还长几个白麻子。何美荣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小四有些喜欢她。

  我一提何美荣,小四觉得被说到要害,就更不说话了。我们就坐在水塘上方的洋槐树杈,沉默起来。微风吹得树叶窸窸窣窣。汛期尚未到来,脚丫够不到水面。黝黑平静的水面上,不时响起鱼尾拍击的声音。我和小四,骑坐在洋槐树上。那棵洋槐树树冠庞大,根植岸上,树身倾斜一百六七十度,三分之二的树干都在水面之上。小四在前靠近水塘,我在后接近水岸,中间隔开一根小树叉,稠密树叶遮挡得彼此不见,不闻其声,如不是同时相约而来,根本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刚才指责对方光顾偷瓜,不讲义气,话不投机,这时候都缄默许久了。因为一个女生,就把我对他的好忘得干干净净,我也生气,扭头不愿意看见他。原先,我的脸是朝着他和水塘,是和他对面相谈的姿态。现在,转向岸上水井的方向。

  等我的眼睛适应岸上的景和物,突然,黑暗中,发现一个人影,紧靠树根,笔直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从大路到岸边,一百多米距离,他走过来,我们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这个人应该是在我和小四生闷气,互不搭理的时间段走过来的。由路而岸,一片数米高洋槐林,树阴匝地,暗夜里密不见光,地面枯枝败叶,破东烂西,人走其上,不会寂悄无声。这个人怎么过来的呢?他是谁?

  (二)

  这个人不辨男女,说是男的,没有粗壮的体格、高大的身材,断定是女的,却又没有惯常所见的披肩浓密头发。

  正疑惑时,这个人突然坚决地走到岸边,径直下到水里,直至腰身处,倏然停止。只听这人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声息好像不是通过喉咙嘴巴传出来,有些凄恻和悲凉,好像从他身体的某处传出,又经过池塘水的过滤,含混不清。难道是传说中的水鬼?这不约而同的想法,使原先互生嫌隙的我和小四恐怖至极,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怕万一被水鬼拽下水去,连爹娘也见不着了。

  那一刻,我爹和我娘平日诸般好处,联翩在我脑袋里显影。小四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默不作声,越过我们之间的那根树杈,和我紧靠在一起。我和他各自环抱树干,好在水鬼拽我们的时候,能够依靠坚固结实的大树,聊作抵抗。这时,树叶飒飒,天空起了一些微风,头上的云翳,开始稍作移动,可以看见斑驳的月影,原先平静的水面,被风吹皱,一闪一闪,映着点点月色。水鬼站在齐腰深的水里,默不作声,他的两手,垂在身侧,脑袋耷拉着,水波受他身体的阻挡,形成圈圈涟漪,荡出些声响。

  我和小四,互相听得见彼此的嘭嘭心跳。我自小一紧张就发抖,现在抖得更厉害,大裤衩子碰得树叶悉悉索索。小四身体虽然无异样,说话时,却结结巴巴:“你,别……别……动!”声音虽小,在我听来,也与大雷子炮、震天雷无异。看来,我们这么躲在树上,早晚得被水鬼拖下水去。我决定和小四不出声,用哑语联系,伺机脱逃。

  风大一些了,天上的云彩移动得快,月亮时隐时现。哑语是我们在瓜田李下活动时,久经磨练自创的。食指指指小四,然后再指指我,是说我们两个。接着,食指快速两次,指身体外的某处,暗示我们两个,朝某处方向前进或者逃跑,如果食指和中指在对方身体上交替爬行,就是匍匐前进。现在的情形,逃生是刻不容缓,不逃跑,非死即残。这时候,水鬼又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较之前的哀叹有所变化,声音更为深沉,更为愤恨和幽怨。我娘说过,水鬼都是冤屈而死,看来因冤而死,发愤恨之声理所当然。水鬼叹息之后,身体开始慢慢下沉,只留一个圆溜溜脑袋在水面上。头发铺散水上。这个姿态使我觉得逃跑时机大好,水鬼站起向这边扑过来,尚需一段时间,即便潜水偷袭也不能一蹴而就。我用哑语指示小四慢慢向树根处爬行,准备从树根那里一跃而起,死命奔逃。行动开始,接近树根的时候。忽然听到水声哗啦,愈来愈靠近堤岸。我和小四屏息静止,把恐怖紧张的气息,压缩成不均衡的若干段,慢慢释放,像两只笨拙的大壁虎。完了,我想,水鬼肯定发现我和小四了。

  我头冲着堤岸,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水面,双腿紧紧夹着树身,做着和水鬼拼死一搏的准备。但是,余光中,水鬼的身影,并没有朝我们走过来,而是径直走上堤岸,站住不动了。他面朝西北,双臂下垂,就这么默不作声,持续有十几分钟。他距离我们约有三米远,起初为了不被他发现,和小四特意选择侧面爬行,重力作用把我和小四累他妈坏了。好在我们身下,各有一根断杈支撑屁股,否则早就落入水鬼的魔爪。水鬼面朝西北,沉默有顷,忽然嘤嘤啜泣起来。声音被他刻意压制,时粗时细。

  我略换姿势,抬眼望向西北,看看那地方有什么令水鬼黯然神伤?从水鬼的方位往西北,穿过数棵洋槐,再避开石井,就是贯穿村庄的黄土大道,越过大道,是一个退休矿工烧的木炭窑,深秋的时候,木炭窑的上空就会飘荡白色的烟雾,现在没有生火,寂静无声。再过去,就属于张阁西队的住户,再过去就是成片的梨园,现在青涩的梨子,尚不能成熟享用。这个方向上,多年来并没有人被水淹死。没有,打我记事时就没有。这个水鬼,难道是一个西北方向的外乡人,淹死在张阁村的水塘里。在这暗沉沉的夜里,思念起他的家乡来?尖利的树杈穿过我的裤衩子,死死刺着我的屁股,正疼痛难忍,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水鬼朝岸上的树林走去,他的脚步依然阒无声息。

  (三)

  水鬼渐行渐远,走到水井跟前,却又停住了。我和小四翻身趴骑在树干上,终于可以均匀地喘口气了。但是也还没有掉以轻心,要想逃离水塘,这个地段只有通过水井旁边,由水井两侧的树林间穿过,虽然可行,却免不了被地面的残枝断刺戳伤脚丫子。

  这时,水鬼在淡月透过枝叶影影绰绰的光影下,慢慢绕着水井转圈子。我和小四此时已经蹲在岸上,伺机夺路而逃。可是水鬼始终在水井边逗留。小四三番五次,建议从右侧的树林离开,但我一想起同学吴玉节在这树林里捉清水鸟时,被划烂的血淋淋脚后跟,就不寒而栗。

  正焦急万分,忽然看见水鬼转向了大路,似乎向黄土大路走了几步,我欣喜若狂,正要站起,水鬼却又转回来,倏地跪在水井边,扒着井沿,半个身子探向井口,并发出呕呕的声音。这个举动把我和小四吓个半死,水井里的水鬼,爹娘嘴里的形象比水塘的水鬼要丑恶、残忍得多。我只要接近水塘,或者在水井边有所逗留,我娘就神色严峻,说,水塘的水鬼拖拽你下水时,你尚可以挣扎着窜出水面呼吸几次,水井里的水鬼,根本不给你丝毫喘息的机会,一拽到底。我们战战兢兢,浑身象灌了冰凉的水一样,认为这回非被拽进井里淹死不可了。小四已经开始咧嘴抽搐,似有喊爹叫娘之势。我也六神无主,浑身瘫软。

  这时候,东北方向,属于张阁东队的地界,突然火光冲天,随即脚步声咚咚直响,铁皮水桶互相碰撞,叮叮当当,救火声四起。“老少爷们,快点救火!张连登家失火了!”“老少爷们提水桶,拿扁担,赶紧上水井挑水救火啊!”张阁东队百十户人家,都姓张,牵藤扯襻,都是亲戚,一家有难全村启动。瞬间人声鼎沸,齐往水井奔跑。终于来人了!我延颈展眼,只见数只手电筒,摇晃着雪亮光柱,朝这边奔来。这火失得好啊!我由衷地高兴,不由地站起来,大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被救火大军扰乱了视线,眼睛再看水井旁的水鬼时,只觉一个黑影纵身一跃,钻进洋槐树林,不知逃往哪个方向了。

  拎水救火的队伍拖拖不断,手电灯光上下翻舞,水井的石壁和水面,不断被铁皮桶碰砸出咣当、扑通的响声。也有到水塘里拎水的,但水塘坡度大,二三米坡度之后,陡然就是十余米深沟。近处水桶拎不满,远处水深不敢去,所以极多数人都围在水井旁等待。我的叫声没人理会,小四的裤裆湿淋淋的,显然被水鬼吓尿了。嘈杂人群中,看见我爹卷着裤腿,赤着脚,弯腰用力,从水井里拎水桶。我挤到他跟前,说,我看到水鬼了!我爹看看我说,一边去一边去,别碰着!我爹有些急躁,颇不耐烦。灯光下,他满脑门都是汗珠子。两只铁皮水桶,挂在扁担两头,一下腰,扁担上肩,飞奔去了。小四的爹,排在救火队列里,在等前面的人从井里拎水。小四说,我看见水鬼了。小四的爹说,别说瞎话,赶紧闪开!

  干燥平整的黄土官路,被救火的大部队踩踏过后,一片泥泞。我和小四失魂落魄,一则受了惊吓,二则受了惊吓却不被信任。我们爬上我家屋后高高的楝子树。按照惯例,趁乱轰轰的关口,是我们下瓜田、窜梨园的大好时机。诸如红白事、邻里吵架、夫妻格斗、茅屋失火等等,恁般需要聚集大量人口的事件,我们都欣喜若狂。可是今天这个夜晚,我们没有一点儿兴趣。去他娘的西瓜吧!我坐在高高的楝子树梢,小四光屁股骑在树杈上,把他的湿裤衩抖在半空中,让渐起的风使劲吹。张连登家的房子,就着风势愈烧愈旺,慨叹尖叫声此起彼伏。我站在树杈上尿尿,一阵风刮来,小四捂脸说,你他娘的泚我一脸。尿完,提好裤衩子,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说:你的数学作业写完没?小四还在擦脸上的尿,心怀不满地说,做好了,你干嘛?我说,明天提前开学,拿来我抄抄。

  (四)

  黄屯小学,开学第一天,拉桌子扯板凳,洒水扫地,同学安静下来,满室泥土腥臊气。班主任张颖,开始收缴并检查作业。

  她走到我的座位前,我正和小四东拉西扯

  “你家种小表吗?”张颖把作业本垂在小腹那里,看着我。她这么一问,我有些找不着北。我左右看看,大家都纳闷,眼光聚过来,不知道何以种小表?

  “你不吃小麦,吃小表吗?”张颖一下子把作业本甩在我头上。我拿起一看:一亩地平均收小表800斤,小明家收了4800斤小表。问小明家种了多少地?原来我把字抄错了。张颖教我们数学,做作业的时候,一定要把题目原封不动抄下来。我表麦不分,这下把她激怒了。但这不是使其动怒的主要原因,也不足以使她大发雷霆。归根结底,是我把小四的作业抄错了。我抄小四的作业之前,已经把所有题目誊写完毕,并在下面留好了空间,拿来小四的数学簿,按顺序誊下来,就可以了。谁知中间小四从第二题开始做起,我把他的第二题当成第一题按顺序抄起,这下把我坑坏了。小错小误倒还罢了,但这是原则性问题,张颖劈头盖脸把我熊死了。又给我脸上,一个大耳刮子,把我拽到讲台前,黑板下,整整站了一上午。以前张颖熊我,我还引以为荣,现在我却在众人睽睽目光下,饮泣吞声。但是这还不算完,张颖声称还要找我爹去。

  上完了两节课,她又改变了主意。使她改变主意的,是三组的吴玉节。吴玉节不是做错了作业,也不是抄了别人的作业,而是吴玉节根本没有来上学。张颖老师坐在讲桌后面,讲桌在讲台正中央,上面布满粉笔白灰和数根粉笔头。张颖老师背对黑板,黑板上写满上学期最后一节课的拼音和阿拉伯数字。我们这学校,上课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不换教室,各科老师带班一带到底,转圈来回。

  “三组的吴玉节呢?”张颖伸长脖颈,朝着三组的位置问。

  “报告老师,吴玉节没有来上课!”组长站起,回答。

  “你中午放学去他家找他。”张颖向他布置任务。

  “我不和他一个庄……”三组组长嗫嚅说。

  “哦,你在赵平坊,不在张阁……”张颖突然转过头,对着我,“你,中午去吴玉节家,叫他来上学!”

  我和吴玉节,都在张阁村,但不在一个队。我在张阁东队,吴玉节在张阁西队。张阁东西两队,虽说同属一个村庄,却因为“东西”两字,人心都隔阂了,两队村民基本互不往来。我和小四是东队的人,和西队的同学也很少说话,相互看做外人,不打交道。现在班主任张颖让我去找吴玉节,有些不情愿。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十分郁闷,还没有从沮丧中缓过神来,小四却还在回味昨晚的水鬼事件,执意要说一说。我对他做作业漏题耿耿于怀,他不漏题我也不会出丑,眼下还有被我爹揍的潜在危险。因此,情绪十分消沉。小四喋喋不休,一路上屡次讲谈水鬼,我不堪其扰,正欲烦躁,忽闪一念,说,你帮我去找吴玉节,问他怎么不去上学,完了,去我家探探,看张老师到我家对我爹说抄作业的事没?

  “到你家探探可以,吴玉节,我不和他玩,我不去。”小四说。

  “吴玉节,你咋不和他玩?上次他还借你的橡皮用。”我揭露他。

  “借橡皮用就熟悉了?”小四说。

  “借橡皮不算熟,什么算熟?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话呢!”我说。

  “好吧,明天挨黑你去南沙河逮蚂虾,得带我去!”小四说。

  “好!”我说。“去吴玉节家,完了就去我家探消息,我在你家猪圈里等你。”我叮嘱小四。小四家的猪十多天前卖了,新小猪秧子还没有买来。猪圈在房后,一米高,双坡脊,上搭麦秸秆,躲在里面,很安全,我爹遍寻不着。

  (五)

  小四家猪圈面朝村里的黄土官道。靠近官道,有一块宅基地,夯了地面,围了二三十公分石头墙基,但它挡不了视线。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四邻的烟囱在燥热中,直直冒着黑的白的柴烟。猪圈四平见方,无窗,我靠墙,坐在里面,热得额头沁出密麻麻细小汗珠。这时,听见官道上传来拖拉机的噪声,突突啦啦。我蹲起来,想看看它。在猪圈围墙上,探出头,铁家伙已经窜过视域,看不见了。有些失望,准备再次坐下去,刚一缩颈,一个人影出现在大路上。如果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可她使我的脑袋恍惚了一下,打个激灵,我站了起来。

  不长的一段黄土路上,走着一个瘦小妇女,她走得不快,齐颈黑短发,头上包一块白蓝宽幅头巾,灰白斜襟短褂,腰间曲左臂,上坠一原色荆条小篮子。我面南,她原先是从黄土官道左面,慢慢走进我的视线。从她出现的一瞬间,到走至与我视线垂直的交点,我始终被一种奇怪又惊慌的感觉支配,我觉得这个人,一定与我有关系。果然,她一走到我视线的中间位置,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被她惊慌失措地吸引了。这个妇人的行走举动,与我昨天,在水塘边看见的水鬼太像了,还有,这妇人和张阁村的一个女人,双胞胎一样,形神毕似。张阁村的这个女人我肯定不常见,刚才只在我脑子里,清晰地闪现了一下,却又不见了,她一定存在于面孔千变万化的成人世界里,但只要见了面,我能确凿无疑认出她来。

  妇人走在黄土官道上,步幅较小,这一点,可以与印象中张阁村的那个女人区分开。这个马上就要走出我视线的妇人,近年来,在张阁周边村庄,巡回讨饭,说着一口非常古怪的语言。有一段时间,我和小四曾撺掇他家的长毛狗,狂吠追咬,却被她一杆竹节小棍打得转圈哀号。把讨饭妇女此时与昨夜水鬼联系起来,张阁村立刻变得神秘莫测,猪圈霎时寒意顿生。难道这个近来突然出现在张阁村的讨饭花子,真的就是夜晚现出真身,白昼化身人形的恐怖水鬼?我既害怕又兴奋,盼望小四快点返回,好让他分担一点如此令人心慌的消息。

  (六)

  这时候,远远近近,传来大人们敦促小孩“回家吃饭”的叫喊声。小四还没有从吴玉节家回还,我从猪圈里跨出围栏,跑到黄土官道,遥遥望见吴玉节家的大门口,聚集了围成弧形的一群人,从那里传来高亢的叫嚷。实话说,我之所以让小四代我去找吴玉节,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吴玉节的姐吴秀英,她太凶悍了。

  吴玉节的家庭人口结构甚为复杂。如何复杂,我还是听小四说的。小四的祖上,几辈是老张阁人了。谁家的历史渊源,逸闻趣事,小四从他爹那里摸得一清二楚。小四善于和他爹拉呱,我爹却从来不与我讲谈村里东家长西家短。吴家人口情形是这样,一个四十岁妇女,一个二十一岁少妇吴秀英,三十多岁吴秀英丈夫老陈,膝下一对双胞胎,再者就是吴玉节。血缘关系是另一番模样。四十岁妇女我不知道名字,我娘有一次提到她,叫她秀英娘,我就记住了。吴玉节不是秀英娘亲生的,秀英娘的弟弟、弟媳得病死了,剩下一个三岁男孩。她弟弟临终托孤,起名就叫吴玉节。和秀英娘母子相称。其时,秀英娘的丈夫,已经过世差不多有多年。秀英娘只生秀英一个闺女。秀英长得有些丑,个子矬不说,上下身也都很短,大脸盘,暴突眼,猪拱嘴。秀英爹死了,留下很多家业,两匹枣红马,一公一母,会下小马驹,一头牛,家里很富有。一座白墙青瓦四合院。秀英虽然很丑,但是家有财产,房子很宽敞,老陈就倒插门,入赘。老陈身板很好,一下叫秀英生两个儿子。村里人说,老陈原先低眉顺目,一早起来倒尿罐子,现在好了,不仅不倒尿罐子了,路上行走,还大声吐痰。秀英娘模样很周正,慈眉善目,她死去的丈夫可能很丑,不然不会生下如此这般的秀英。不能排除秀英娘当年图人钱财,才和人家结的亲。吴秀英嘴巴很厉害,秀英娘的脸上也从没有过笑容。

  上一年秋天,张阁西队的刘小胖对我说,吴玉节家屋后头梧桐树上,有一个黑老鸹窝,小老鸹黄嘴还没有褪尽,连窝端,一下子能逮好几个。我爹以前也养过这种鸟,从小喂熟了,出门它就蹲在肩头或者草帽上。把它放到身外之物上,啧啧一声,它就飞到手上。黑老鸹,我喜欢。开始的时候,听刘小胖说,还很兴奋,后来一想,这么好的小鸟,为啥他不去逮?当时没有答应他,只说改天吧。放学的路上,把这事跟小四一说,小四当时就把刘小胖的诡计击穿。小四说,刘小胖出阴招,他不去抓黑老鸹,一是怕吴秀英,梧桐树是吴秀英家的,吴秀英会骂大街,骂人三天三夜都不带歇喘的,她家地上,连个草棒子你也别想拾。二来,即使避过吴秀英的眼,刘小胖也爬不到树上去,黑老鸹虫窝结在一根细树梢上,刘小胖,是个大胖子,一百八十斤,爬到半路就得把树枝压断,掉下来摔个半死。黑老鸹,我太喜欢了。我对小四说,村长张连登家,瓜那么难偷,咱们都凯旋归来,还怕这点小困难。小四被我说得技痒,说,管他妈个巴子,动手。

  初秋,天还火燥,我和小四趁吴秀英家吃过饭,睡午觉的空当下手。吴秀英家和别家不一样,四合院外还围了一圈土围墙,墙距离房屋两米多,屋后的梧桐树就在墙与北屋之间。墙很高,我搬来数块碎石烂砖,站在上面,把小四顶到墙上。只见小四在墙上略矮了矮,斜身一纵,来个饿虎扑食,壁虎一样钉在树身。稍一冷静,飞快地攀援到黑老鸹的所在,平手一托,就把鸟窝端下来。我听见唧唧咋咋一阵小鸟叫。小四腾出手,把汗衫掖在裤衩子里,将小鸟往怀里一塞,回头看看墙头和我,摇摇头,示意,跳不过去了,准备从吴秀英家院子里走。我原准备走外围,在吴秀英家大门外接应。后来一想不够义气,忙下腰,往上一用劲儿,翻墙入内。小四在前,我殿后,顺着墙屋之间的巷道,鱼贯而出。院子里静悄悄,大门却插得紧紧。我们这时候已经来到院子当中,是死是活不管了,预备蹑手蹑脚,拉开门叉,夺路而逃。谁知一声暴叫从天而降。

  “该死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吴秀英站在堂屋门口,双手举一根擀面杖。

  “俺家的猫跑进来,找猫呢。”小四故意缩着头,很可怜的样子。

  这一招骗骗看瓜老头还马虎能用,骗吴秀英就不管。

  “该死的,偷俺家的鸟,以为我没看到?拿出来,从怀里拿出来!”

  我示意小四和吴秀英纠缠,我冲过去拉门叉。还没有挪步,只见从堂屋里,吴秀英丈夫老陈慢吞吞走出来。老陈是个大高个子,不长胡子,细瘦,不喜欢说话。他出来,并没有介入吵骂,而是立在门边抱着膀子,不动声色,看。几乎同时,偏屋的门也被打开,走出秀英娘。秀英娘出来,也没有骂我和小四。吴秀英矮,老陈高,她先朝吴秀英那边飞瞟,后,眼睛大了一下,仰脸盯老陈。我感觉她与老陈,好像电影里面的通信员,和地下党通暗号。老陈也朝她这面看一眼。

  小四认为这下子人家一家子都出来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好死不如赖活着,跑!两人一对眼,尥蹶子跑。我在前拨门叉,小四随后。门叉本来不结实,可我越着急,越拔不开。吴秀英赶到跟前,一棒子砸在小四背上,小四一个趔趄,差点摔成狗啃屎。吴秀英再欲跟进一棒,这时门被拉开,我侧身回望,秀英娘和老陈已经不见踪影。吴秀英还要施展擀面杖,我扬手想夺下,不料动作稍迟,被她打在腮帮子上。疼痛难忍,没顾上流眼泪,拽上小四,落荒而逃。

  吴秀英撵到大路中央,掐腰,把我和小四的祖宗八代都拎出来,翻来覆去,摔打蹂躏。掏黑老鸹窝事件,很丢人。小四背上挨了一棒,没伤筋骨,一条血红肉条,鼓起来,还好。我倒霉,嘴巴里,唾沫水子加血块,淌了半碗。

  小四的爹娘跑到我家寻安慰。小四的爹说,吴秀英,靠他娘,真不是玩意。我爹说,跟小孩一般见识,没意思。我娘和小四娘一起说,到家找她去,这个骚货不要脸!我娘气得最恨,马上就要去找吴秀英算账,被我爹一把拽住,说,跟她一个半吊子讲什么道理!以后再说吧。大家都沉默。我躺在床上,夜色开始漫上来,门窗模糊,我一眨眼,天色就和大门融合在一起,分辨不出。昏昏昏欲睡,耳边传来我娘和小四娘嘀嘀咕咕的声音:秀英娘……老陈……秀英娘才四十,打扮打扮……。老陈满心数。跟着,小四娘向我爹和小四的爹求证:这是真的,满庄子上都知道,你不知道?我的腮帮子,火火辣辣疼,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偷黑老鸹窝的事过去快一年了。现在,我走在前往吴玉节家的黄土路上。离吴玉节家越近,我的腮帮子就越疼。来到他家的大门口,站在层叠的人群后面,我看见小四跐在一根卧放的大冠杨树身上,满脸好奇,情绪很好地往院子里观望。

  我挤到他身边,登上树身。我说,嗨,让你找吴玉节呢。小四扭脸说,快看,他家打架,打得好。院子里,吴秀英正用鞋底扇她娘的嘴巴。她穿着花裤衩子,上身套一件小衣服,露半截肚皮,跣足踩在泥地里,一手拽她娘的头发,一手扇她的嘴。吴秀英看来骂了好久,声音都破锣样嘶哑了。秀英娘痛苦地说:“秀英,你松开你娘,这样打你娘,街坊邻居笑话你,你松手……”

  秀英娘这样一说,吴秀英就往后拽头发,她娘的脸露出来,她连着啪啪几鞋底,接着骂:“这世界有争钱、争粮、争地皮的,我第一次听说和她闺女争女婿的!”

  吴秀英和她娘说的话,我有些茫然,听不懂,但,场面很热闹,比打仗的电影还好看。这时候,秀英娘的嘴巴开始流血,她两手抱住吴秀英的手,不让她拽头发。她的手往上一举,腰身就现出来,吴秀英说:“你个老货,比我身上还白!”弯腰从地上挖泥,朝她娘身上抹。村上的人越聚越多,张阁东队也来了不少人。西队的队长席伦富分开人群来劝架。看见队长亲自劝架,老陈从堂屋门里又走过来,要拽开母女俩。席伦富说,我日你娘,老陈,你个**的,看你媳妇打她娘,你不心疼是不。以前都说你老实,我不信,今天看起来,你就是个窝囊废。老陈咧咧嘴,想笑一下,表示对队长的尊敬。谁知他嘴上的笑,还没有展开,却变成嚎啕大哭。席伦富撇他一眼,没搭理他。上前去,啪啪,照吴秀英脸上抡几个恶狠狠的大嘴巴子,说,丢人现眼的东西,那是你娘,有错也不能恁样打她。吴秀英挨了打,觉得委屈,往地上一躺,哇哇大哭。老陈不哭了,从地上抄起吴秀英,说,别哭,咱还没有吃饭呢。说着,将她抱进屋子里去了。围观的众人说,你看看,还是老陈疼媳妇。秀英娘被席伦富搀着,站起来,说,伦富,我生不如死,村后头梨园里有口机井,还不如跳井死了,如能那样,算我有福。她说这话,声音很大,语气悲怆,我和小四都听到了。身边的大人都说,唉,这娘们可怜,你看看被闺女打成啥样了。被席伦富搀着,快进屋时,秀英娘忽然说,我的儿啊,玉洁在哪?别让那黑心的打死了!这话一出口,把众人吓了一跳。慌忙四下放眼逡巡。

  席伦富安置好秀英娘,在院子找不着吴玉节,就奔到堂屋,问吴秀英和老陈夫妇。吴秀英的嘴巴子,刚才被席伦富打肿了,呜呜着说不知道。老陈给吴秀英擦嘴上的血,也说不知道。席伦富看吴秀英说话的时候眼神躲闪,凑近一步,指点着她的鼻子说,你要是伤了玉洁,你没好果子吃。作为一个队长,村子里出了人命攸关的大事,不但有碍仕途,传出去脸面上也不好看。吴秀英嘴硬,还不说,席伦富急了,扇了她一个耳刮子,说,你**的不说,我照死里打你,信不?!说着,又一个嘴巴子,这一下用尽了力,把老陈的手都震飞了。吴秀英耳边一片蜜蜂嗡嗡声。她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他在马厩里。

  席伦富大步,跨出堂屋,闪身进了马厩,果然在马厩里面的一个马粪堆里,找到吴玉节。吴玉节被拴在料槽上,一声不响。看见席伦富进来,神情漠然。席伦富问他,吴秀英打你了吗?吴玉节不置可否。

  席伦富把吴玉节带出马厩,原准备把他交给秀英娘,都快下午一点了,让她做饭给吴玉节吃,看看眼前这个烂摊子,遂决定把吴玉节带回自己家,随便弄点饭,让孩子吃了先去上学。他手牵吴玉节,出了大门。我和小四看见了他,一起大叫,吴玉节,张老师喊你下午报到,去上学。

  吴玉节看见我和小四,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席伦富看见我说,你吃饭了没有?我说,没有。席伦富说,走,我家吃过饭了,带上吴玉节去你家吃饭,完了,你们一起去上学。我说,好。

  我在前,席伦富领着吴玉节在后,小四走到家门口,拐弯进去了。眼看也到我家了,忽然想起抄作业的事。刚才光顾看热闹,把这茬给忘了,我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席伦富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我只好跟着进去。进家门的时候,我爹很热乎地招呼席伦富,还问我开学第一天上新课了没有,吃饭间还给我夹了一块红芋股轮子。这下我就放心了,看来班主任张颖没有告我状。于是,痛快饱餐一顿。饭后,我爹对席伦富说,你得把吴玉节的事彻底解决才算完,他们一家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是队长,该带着玉洁,当面锣对面鼓,同着秀英娘、秀英和她男人,别的事不说,得先把玉洁的事情说妥了。秀英娘才四十岁,离死还老远呢,怎么老是分房子分屋呢?席伦富说,吴秀英以前也找到我,说吴玉节又不是她娘亲生的,没权分财产,一匹马也不给他,一间屋也不能给他。后来还放狠话,说,张阁西队,不管是谁,谁来说都不行!弄急了她,就杀了吴玉节。

  席伦富说得轻描淡写,我和我爹却都吓了一跳。吴玉节好像没听见,用筷子一点一点夹饭吃。下午,我和小四,同吴玉节一路去上学。下午是两节语文课,考写作文。我的语文学得比较好,小四也不错,都提前交卷。从窗口,看见吴玉节闷头写作文,时间剩不多了,才写寥寥数行,心里就同情他。吴玉节上学不喜欢集体活动。特别是体育课,他先是默默地在外围看,然后不知不觉,人就不见了,等同学回到教室,才发现他一个人趴在位子上,对着桌面发呆。他的语文、数学成绩都不好,在班里摆老末,评什么都没有他的份。平时大家学习,他也学,拿一只铅笔,在本子上写呀画,表现得很刻苦,但就是考不好。上学期,年初开学,班里的一扇窗户被北风吹烂,玻璃稀里哗啦,碎一地,寒风立刻乘隙而入,冻得大家身板僵硬。班主任随口说了一句,玻璃窗不好,万一玻璃掉了,扎到人就坏事,冬天还是用砖堵。班主任说这话是在星期三,等下一个星期一上课,发现烂窗被人用砖堵上了。砖是碎砖,校园里沿围墙一带,仍有不少。窗户还用学校外面水沟的泥把砖缝糊上,尚没有干透的泥巴上,手指印清晰可见。数九寒天,水沟结冰,可以想见堵窗人,砸冰取水取泥,毅力何其大。破窗户堵上了,冷风进不来,顿时暖和不少,不由地想知道谁是堵窗人。上星期天,隔壁班补课,果然一问就知道了。小四去问的,一个同学说,你们班的!说着就朝门里搜寻,一下就找着了。就是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原来是吴玉节!同学们原先都鄙视吴玉节,是因为他成绩不好,托班里的后腿,现在这件事情公然于世,大家一下子觉得原来冷落他真不对,以后一定对他好。我和小四,其实,早就应该对吴玉节好,之所以和他疏远,主要受他姐影响,恨乌及屋,他姐吴秀英太坏了。认为,要是跟吴玉节走得近,就会沾染吴秀英的坏。今天,看到吴玉节和他姐吴秀英,不在一条战线上,属于受剥削受压迫之列,对他刮目相看,和小四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和吴玉节好,我帮他补语文,小四帮他补数学。

  (七)

  这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家房屋,在一落差二米多高的土坡上。走到土坡下,看见一个妇女,露出脑袋,裹着宽幅蓝白方巾,坐在堂屋门槛上,侧脸面对我娘。上了土坡,那妇女一转脸,吓我一跳。这不是那个要饭的花子吗?我一时愣在门口。我娘说,你愣啥?这是秀英娘,你吴婶子。我从没见秀英娘在我家出现过,十分生分。我娘一说。我才缓过神来。原来,在记忆中,与要饭花子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就是秀英娘。上次她家打架,我情绪激动,只顾看热闹,没有注意像与不像。这次,秀英娘头戴,与要饭花子一模一样的头巾,上身灰白斜襟小褂,齐耳剪发,黑色棉布裤子,都和那天我看到的要饭花子一样。只是秀英娘左鼻凹一个小黑痣,但无关紧要,一个字:像。

  我娘简略介绍之后,就去烙馍。烙馍,就是把一个小面团,用擀轴子,擀成一张薄面片,然后拦腰挑起,放在地面烧热的鏊子上,不停地正反面翻腾,冒出面香,即可食用。我娘坐在案板前忙活,秀英娘脸色始终铁青,眼皮耷拉着,谁也不看,一句话不说,至少我来到家之后,她没有说一句话。鏊子上的烙馍熟了,我娘挑起来,对我说,给你吴婶吃。我把烙馍卷成筒,递给秀英娘,她也不看我,漠然接过,拿在手里,也不吃。我娘说,秀英娘,你可别有那想法,秀英不憨不精的,咋办呢?你还有玉节呢,权当没有秀英这死孩子,玉节也要你抚养大呢,再说,老陈对你也不坏,马和牛都侍弄得膘肥体壮,别跳井跳河的说憨话,胡楼的李三翠一辈子打打闹闹,人家现在都快八十岁了,不也活得好好的。秀英娘突然说,老王姐,你别劝我,家后梨园那口井,早晚是我的棺材!说完,站起就走。

  只见她,顺着下坡路,一拐弯,上黄土官道,不见了。一恍惚,我还以为又看见那个要饭的花子。秀英娘行动忒迅速,我和我娘,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娘。她怎么啦?”吃着娘给我卷的烙馍,我蹲在鏊子跟前续柴火。

  “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我娘说。

  “那天晚上……”我突然停下不说了。

  那晚和小四,在水塘边玩水,不能让我娘知道,否则一顿打。

  “唉,秀英娘这辈子过得叫啥日子这是……”我娘不让我问大人的事,自己却自言自语,眼睛还有些红,潮湿,是叫烟熏的吗?我觉得那天晚上,看见的水鬼,就是秀英娘。水鬼事件,小四告诉我说,他说给他哥听,他哥拿出课本,上有一篇鲁迅踢鬼的故事,让他看,并说,世上没有鬼。并强调说,所谓的鬼,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小四眨巴眼,他一眨巴眼,就是不相信人说的话。他哥说,信不信随你,鲁迅说的话你还不信?鲁迅是谁知道吗?他哥把书摔在床上,气得一撅一撅,走了。小四的话,我将信将疑。如果不是鬼,那秀英娘在河里,水井边,趁没有人的时候,呜呜哭什么?大人世界,真搞不懂!

  这天傍晚,天倾大雨,电闪,雷鸣,风卷树梢,漫空呼啸。村中大水塘,水位原本低至塘腰三分之二,不到一小时,齐边齐沿。站在黄泥大道,越过水井,看见水塘,水波荡漾,冲击堤岸。这是蝉之蛹,爬拉猴,今年最后一批破土而出的机会。新鲜爬拉猴洗净,盐腌,油炸,香脆可口。雨后,先前秋燥,为之一空。空气清新,身心怡爽。我和小四,准备去水井周围树林那,捉爬拉猴。地表为水浸透,深窟里,蝉蛹正好破土。主意是小四出的,开始我不赞成。对水鬼那事,心怀疑惧。小四手提大广口玻璃瓶,精神抖擞,大有不去不甘罢休之势。小四说,不给你说了吗?鲁迅都说没有鬼!你要不信,你在我后边跟着,逮了爬拉猴咱分,一人一半,行了吧?盛情难却,我跟随小四,趁夜色漫漶,穿过雨后湿滑的黄土大道,像水井旁的洋槐树林奔去。

  (八)

  水井位置在洋槐树林,类似一个蒜臼子,从村中央的黄土官道入口,两米小道,稍往里数米就是水井,周围以水井为圆心,是一个半径三米多的圆。我和小四走进洋槐树林之前,风停雨歇,夜月明亮,但在树林里,枝遮叶挡,少见光明,从黄土大路和水塘水面折返的光线,定睛,仍可依稀分辨棵棵树身。逮爬拉猴,就是在树身上下其手,轻轻抚摸触碰。爬拉猴从地底钻出,必须爬到树上,找一安全位置,一小时左右,破壳而出,幼蝉通体嫩黄,绵软娇弱,也可食用。

  我们由外往里,从路边洋槐树开始。不久,小四的大光口玻璃瓶就装了三四十个。沿水井周边,已被我和小四摸了一遍。这时,小四建议深入洋槐林。洋槐林深处,一片黢黑。我说,算了吧,瓶子里那些烤熟,已经够饱餐一顿了。小四说,要不,你不去我去,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听,马上慌乱起来,这还不如跟他一起进树林呢。

  洋槐林里面,虽然令人胆颤生恐,但爬拉猴确实不少,基本上一摸一个准,树树皆有。我和小四,从树林边缘往回返的时候,突然听见,黄土大路往水井那个方向,传来水桶和扁担钩子摩擦的叽扭声。脚板踩在泥泞的路面,不叽不叽。听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树林本身不大,这时候,我和小四就着大路上月光的折照,隐约看见两个人影。小四好奇,要看一看是谁?他不顾我,蹑脚往前凑,我赶紧跟上。到刚好能分辨人物的洋槐树背后,停下来。

  仔细一看,发现吴玉节正朝水井这边蹒跚而来。他还低声抽泣呜咽,扁担在他肩上担着。他个子不高,两只铁皮水桶的提绳,刻意在扁担上绕了几绕,即便如此,铁皮水桶有时候还擦着地面。他后面跟着一个矮个,吴玉节一哭,矮个就说,哭啥哭!挑个水能累死你!矮个原来是他姐吴秀英。吴玉节趔趄,继续往水井跟前走。小四回头对我说,吴玉节来打水,后面是他姐。

  小四正回头,对我悄声说话,只听一声惊叫“啊!”,我眼不眨地看着吴玉节一头翻进了水井。我也不由“哎呀”一声。小四扭头看时,吴玉节已经不见了身影,但我们都亲眼看见吴秀英趴在井沿上尖声“玉节、玉节”,然后,一直叫喊着“救人啊”,跑出洋槐树林。

  我和小四吓软了腿。水井边,吴玉节的水桶和扁担,四散扔在地上,落入水井的吴玉节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和小四,浑身哆嗦。我打着颤说,真差劲,你不是说没有水鬼吗?小四紧抱眼前的一棵洋槐树,我原先抓着他的汗衫后襟,觉得不保险,这时候改抓他的胳膊。他的胳臂肌肉紧绷,根本抓不牢。他这时候,只顾打哆嗦。关键时候,我倒冷静下来。我附在小四耳边说,咱们轻点走,别跑,现在水鬼正在拽吴玉节,不会注意咱俩。

  小四起先没有理我,我一拔脚,迈出第一步,这家伙立马松开树干,紧贴在我身后。我们沿着水井边,紧靠树林边缘的地方,高抬脚,轻落步,慢慢往黄土路靠近。愈靠近水井,小四干脆把头扭个九十度,看也不敢看。我倒好奇起来,他妈个巴子,水鬼从深井跃出,一把拽下吴玉节,得跳多高啊?我的眼睛在水井边沿逡巡。发现井拴上的井绳,一直扯到水井另一边的洋槐树林里。井绳是公用的,就拴在井边特意夯下去的铁栓上。谁家来打水,不必另带井绳,打完水,把井绳圈好,挂在井拴上就可以了。

  我和假勇敢小四,刚走过水井,黄土大道上,人声嘈杂,跑过来一群大人,手电的光线交叉射过来,拿手电的人,手里都拿着逮爬拉猴的各式瓶子。这下不怕了,我和小四快步窜到大路上。热闹也不看了,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黄土大路,扰攘一片。我迈开大步往家赶,小四说,不中,你得先送我回去!

  (九)

  张阁西队几户村民,最近接连去镇上派出所报案,有三十只鸡被偷,盗贼心狠手辣,连鸡带笼一下搬走,也有十多只羊失窃,羊锁在屋子里,从后墙凿洞,悄没声息。原来村民家被盗,都是找队长席伦富报案,但报了白报,席伦富破不了案。村民一合计,直接去派出所了。

  席伦富兼治保主任,和公安机关有归属关系,昨天被找去,不咸不淡地领了一堆埋汰。这天黄昏时分,正坐在家里,寻思好好抓一抓村里的治安问题,脚下地板上,弹了一片烟灰。吴秀英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欠身,从桌上的烟盒里新拿一根烟。

  “伦富叔!”吴秀英说,“俺娘今个儿一天都没有见着了。”席伦富一怔,一股怒气涌上来。他看着吴秀英,吴秀英的嘴很大,一说话,黄牙齿就露出来,七歪八倒,显得满嘴都是牙。

  “你连自己的娘都看不好,你平时指什么吃的!”席伦富平时就看吴秀英不顺眼,欺负男人,侮辱娘亲,还那么丑,算个什么东西!

  席伦富飞起一脚,把脚下的塑壳茶瓶,踢倒。他老婆从里间走出,说:“有话不能好好说,秀英,你娘怎么了?”女人走近秀英。

  “俺娘上午还在家铡牛草,中午也没有吃饭,就找不到……。呜呜呜……”

  吴秀英哭起来。

  “你都在哪里找了?最后一次你在哪里见的她?”席伦富问。

  “中午吃饭前,我让她给马和牛饮水,她说等一会儿,她的胃有些疼。话还没有说完,老陈就去给牛饮水,我就生气,我不能看见她和老陈见面!我对俺娘说,你要是再不去给马和牛饮水,你中午就不要吃饭,要吃就吃草。完了我就去带小孩吃饭。”吴秀英答。

  “中午饭是谁做的?”席伦富问。

  “俺娘做的……”吴秀英答。

  “你就是一个杂种!”席伦富说。

  “啥?”吴秀英问。

  “你就是一个坏种!”席伦富说。

  “你才是一个杂种!”吴秀英答,“俺娘和老陈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对你反应几次了,你都不管!”

  伦富女人忍不住骂:“你个憨熊,你叔骂你应该的,再还嘴我扇你,信不?”

  她朝吴秀英腚上踢了一脚,“滚你的吧!”

  吴秀英大哭,甩门离开席伦富家。席伦富跟在后面。

  “你去哪里?”女人在后面问。

  “你去找孙连勤和李德茂几个,赶紧看看南地的几个机井,带着绳钩子。”席伦富说。

  “那你上哪去?”女人问。

  “我去东队,找队长张连登,让他也安排几个人,去北地的几个机井看看。”

  “你知道秀英娘跳井了?”女人问。

  “你真他娘的罗嗦,让你去你就去!”席伦富发火。

  十

  傍晚的一场大雨,延缓了打捞队的行动。张阁东西两队的队长,张连登和席伦富,被阻在村后的麦场上。麦场边的大柳树下,有一个看菜棚,十几个人挨挨挤挤在下面避雨。

  “南边地里,十三个机井都没有。”一个村民说。他手里的绳钩子湿漉漉滴水。

  “村北地里共九个,也没有。”张连登说。

  村北的地属于张阁东队,他有发言权。雨小一些了,西边天际,还露出一丝夕照。我娘打着一把桐油布伞,脚穿黑色胶鞋,提着裤腿,上自留地这边走来。中午她对我说,晚上饭,准备给我炒个葱椒鸡蛋。

  路过麦场边的看瓜棚,她停下脚步,问:“连登,秀英娘还没有找到吗?”

  “二姑,你弄啥来?还没有找到呢。”张连登答。

  “我薅点葱,”我娘说,“哦,晌午头上,秀英娘在俺家蹲了一会儿,给她馍也不吃,唉声叹气,说不想活了,要跳北梨园机井呢……”

  张连登和席伦富一下站起来,挤倒了两个人。

  北梨园机井在梨园中间,梨园边上还有看梨棚,原以为没有人能进去,也就没派救援队去那里。

  “二姑,你说啥?!”张连登走出瓜棚。

  “秀英娘要跳北梨园的机井……”看张连登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娘有些顾虑,怕担责任,她小心翼翼地说。

  “伦富,赶紧的,北梨园,你们西队的地,咱们都去!”

  张连登也不和我娘打招呼,一挥手,救援人员,呼啦窜出瓜棚。

  席伦富嘀咕说:“上次和吴秀英打架,好像也听她说过。”

  张连登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边走边问:“你说啥?”

  “没啥,趁天还有点亮,快点去!”席伦富说。

  一大队人马,浑身泥浆,赶赴张阁西队的北梨园。暮色浓厚,零星响起几声犬吠。

  (十一)

  我从井边回家的时候,我爹不在,我娘说,去跟人家帮忙去了,具体帮什么,她没说,我也没有问。我娘果然给我炒了一碟子鸡蛋辣椒,红辣椒,黄鸡蛋,青丝小葱花,菜很不错,我吃了两个大馍,一碗红芋稀饭。放下饭碗,一闭眼,脑子里就出现从井里冒出的水鬼。

  外面又开始下起小雨,雨点不大,却很密集,打着窗外鸡窝上的塑料布,沙沙响。我爬上床,壁龛里的油灯,只照亮它周围的一圈,我在朦胧的暗处,心有余悸。我娘拾掇案板上的饭菜,去厨屋洗涮。我说:“娘!娘!”

  我娘在厨屋里说:“喊啥,还不睡觉。”

  我说:“我一个人害怕!”

  我娘没有理会,但是不久,她就过来了。她坐在床帮上,手里拿着一个鞋样子,用一块布左比划右比划。看我睁眼不睡,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看着我娘,高高的身影在眼前,我渐渐把水鬼忘了,我打个哈欠,伸出手去,抓着我娘的后襟,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尚漆黑一片。壁龛里的煤油灯,被端到外间的案板上,我爹回来了。我听到他的嘴巴,吧嗒吧嗒吃饭。我娘也在一边。我娘说:“在俺家坐了不少时候,脸色不好看,口口声声要跳北梨园的机井,也是一个苦命人,三十岁就守寡……”

  “晤。”我爹答。

  “看梨园的咋让她进去?没看见她?”我娘问。

  “不知道,从井里捞上来,都硬了,脸磕烂了。”我爹答。

  “这都是让秀英逼的。吴秀英疑心重,你说,你亲娘能跟女婿有啥事!玉节也捞上来了吗?”我娘问。

  “嗯,水井太深了,起先绳子不够,接了好几根。”我爹答。

  “这小孩,搁她家也真是活受罪。”我娘说。

  “捞上来,秀英家老陈,驮着,绕井跑十几圈,没用,在石磙上控水也没用。”我爹说。“这下,两个一起办了。”我娘说。

  “嗯,吃过饭就得过去帮忙。”我爹说。

  “你去。”我娘说,“等明儿小乖吃了饭上学走,我也过去,剪剪孝帽子、裹鞋布。唉!”我娘说。

  早上吃过饭,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我还在家磨蹭。我娘说我的鞋都踏湿了,得换一双。她弯腰给我换鞋的时候,发现我的裤子,侧面的口袋被撕破了,里面还装着一只粘糊糊的死爬拉猴。她生气说,你昨儿去哪里了?裤子湿潮拉歪,昨儿黑里,去河边摸爬拉猴去了吗?”

  我原本不愿意说,可是我娘的脸色让我害怕,我正准备把责任推卸给小四,还没有开口,就发现小四,背着五彩百衲书包,在门框外面,等我。

  我娘也看见他了,对我说:“再去河边、井沿,叫水鬼拽你走!”回头再看小四,我发现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

  以往上学,都是我等小四,现在有了天地之别。小四象一个跟班,一个跟屁虫,唯我令是听。我觉得这是我昨天晚上大无畏,关键时刻显身手带来的效果,得继续发扬光大。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张颖的数学课。自从我听她的话,把种小表改成种小麦之后,数学成绩大幅上扬,曾经有一次还考了一个81分,史无前例。张颖十分欣赏我的知难而进的学习劲头,在班上宣称,不允许一个学生掉数学的队!最后一节课,数学单元测试。发卷子的时候,没有找到吴玉节。吴玉节与何美容趴一桌。

  张颖问何美容:“吴玉节呢?”

  何美容答:“不知道。”

  “报告张老师,吴玉节死了!”我站起来说。

  因为数学成绩突飞猛进,我发言十分积极。

  “啊,”张颖愣怔半天,“上天不还好好的?,怎么死的?”

  “被水鬼拽进井里去了!”我答。

  张颖盯了我一眼说:“大家好好考……”

  她说完,在讲台上站了一会,也不监考,就出去了。我看她,一只脚登在就教室门口的杨树上,仰脸望着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好像昨天傍晚,恁多黑云都是假的,恁多雷和闪都是我做的梦。

  交卷的时候,张颖对我说:“等会陪我,去吴玉节家看看。”还有学生没有交卷,我在教室外等。这时何美容出来了。她笑嘻嘻,小声对我说:“张老师的对象是俺庄上的,和俺是邻居,县上电影院的放映员!”

  何美容是小四的偶像,语文特别好,每次测验都是95分以上。小四经常向她讨教,说讨教有点吹捧他了,也就是遇到不会的题目,小四就问何美容要答案。我们就起哄,说小四爱上何美容了。但是,我的语文也很好,因此就很不把何美容看在眼里。现在她说她知道,张老师的对象是她邻居,即使是真的,也不以为然。

  “你咋知道?”我轻蔑地说。

  “昨天晚上,我看见张老师在放映员家吃饭。”何美容骄傲地说。

  “切!”我说,“昨天晚上下大雨来……”

  “是呀,下大雨。”何美容神秘地笑着。

  下大雨有什么好笑的,我不明白为啥要笑,不知从哪里接嘴说下去。

  “吴玉节掉井里淹死了吗?”何美容说。

  “水鬼拽走的。”我说。

  我和班主任张颖,走进吴玉节家的时候,小四也跟在后面。是我让他跟着的,一看见吴玉节家高大的门楼,我腿就打软。院子里一片白,白幡、白绳、白纸、白孝、白布鞋,我娘和小四的娘忙上忙下,给忙事的人裁剪孝服。我爹在新支起来的,硕大铁锅后面做饭菜,锅里正在炸丸子,丸子捞起来一盆又一盆,看见张颖和我站在门边,就走过说话。但是张颖没有吱声,只是进院子,到堂屋里,看看软床子上,被白布覆盖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形。然后就走出院子。

  我跟在她后面,以为要和我说几句话,谁知,她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往上瞅瞅她的脸,看见她的眼睛淌泪。我爹也跟出来,他说:“小颖,小颖。”

  张颖停下脚步,看着我爹,说:“晌午听徐老师说,玉节娘也死了,过来看看,玉节毕竟是我的学生……”

  这时,队长席伦富走过来,说:“小颖也来了。”

  张颖说:“伦富叔,你辛苦了!”

  席伦富说:“唉,……我是队长,这是责任也是义务!”

  张颖说:“玉节怎么能掉井里去呢?一个米把高的小孩,瞎黑天。谁让他去跳水的呢?”

  席伦富激动起来,说:“这也不你一个人的疑问呢,村里乡亲都在打探,咋个回事。我是队长,又是治保主任,这事,不好乱发表意见,我报了警,说下午,警察就来探一探。”

  张颖说:“哦。”

  席伦富说:“其实也没有啥侦探的,居家过日子,闹家包子,母女不和,母亲气死,小孩挑水落井。”

  张颖说:“唔。”

  席伦富说:“警察来也是对的,总得有个结论,有个官方结论好。”

  突然,眼前一影,吴秀英抱着小孩走过来:“伦富叔,小孩哭闹一晌午了,死了死了,死了都不了,还过来缠人。我去找张大仙姑给孩子撵一撵。”

  席伦富一皱眉头,张嘴就骂:“日你……”

  看见张颖和几个小孩都在身边,咽下去下半截话,说:“你们都回去吧。”

  我爹说:“饭菜你娘都做好了,放在厨屋大锅里,掀开锅盖就吃,现成的。”

  我们都回去,张颖岔道往右,我和小四继续往东。走了数步,回头一看,街面上没有多少人,只见吴秀英扭着宽屁股,一颠一颠朝西去。我好像听见张大仙姑眯缝着眼,掐着观音指,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十二)

  小四的哥,三强,喜欢听红白事的响器。他说,一听喇叭响,浑身就激动,觉得血在身上流得快,喜庆的喇叭,能让他兴奋地跳,悲情的喇叭能让他浑身酸软。三强爱看书,说话文乎。

  下午,他没有上课,躲在吴玉节家屋后的大梧桐上,成片的大梧桐叶子中间,将院内一切尽览无余。等了好久,响器班子没有动静,几个艺人只围在桌子四周喝茶抽烟。三强在梧桐树上等得无聊,正要下去,突然,村西大道上传来,滴牛滴牛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在吴玉节家的大门口,停下来。

  三强不知道怎么回事,出溜下来,顺着巷道,进了院子。院子里人多,三强个小,没有人发现他。他挤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原先平静的人群,这时忽然骚动起来,许多人一起嚷嚷:“人家死人,够惨的了,警察又来干什么,喇叭一路响到家门口,好像出了杀人命案!”

  众人纷纷连成人墙,堵在门口不让警察进。席伦富背对两个警察,面向众人解释说:“村里死了人,公安机关办案,理所应当。这还有什么说处。”

  众人说:“多少年,民不报,官不究,闹家包子的事,整恁大动静干什么?”

  席伦富看着人群毫不退让,两个警察,脑门上热出汗珠来,拿下帽子扇风。

  席伦富说:“娘的个x,上次村里丢鸡跑羊,有人跑到派出所报案,说我没屌用,治安也管不好。这回,我挨家挨户,对每一户都说了,谁家只要出了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我一律报案,让警察来办,这也是当时每家都同意的,现在出事,警察来办案,反倒不配合,以后谁家丢东少西,爹被人砍死,儿被人拐带,不要指望我出面报案!谁家摊了事,活该!”

  这样一说,人墙有些松动。“伦富哥,关键是,我大姑死的这个样,还要被人割皮划肉,作为亲戚,咱接受不了。”

  人墙中,有一个是秀英娘的娘家侄子,说出了问题根本。

  “大姑一辈子受闺女的窝囊气,就是个气死,警察脱衣扒裤,动手动刀的,咱接受不了。”

  秀英娘的侄子,四下看看,发现吴秀英不在场,才这么说。两个警察,在喷火太阳下,晒了半天,头发濡湿,汗珠子滴答落地。本来这种事,家庭纠纷,事主自行解决,无异议的,一般不来办案。但是只要有人报警,就必须接案侦办。现在事主如此这般一说,正被烈日蒸熏得头昏脑胀的两个人,立即表示仅向家属问问情况,暂不解剖。开口讲话的是俩警察中,年岁较大的,帽子拿下来,前半个脑门锃亮。

  人墙一下子散开。堂屋当门,摆着两具尸体,天热,已经有了气味。席伦富把两个警察领进西厢房。

  “把家属叫进来吧。”亮脑门警察说。

  席伦富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人影。来到门口,才想起,吴秀英带着小孩,让张大仙姑驱邪去了。他慌忙叫一个人,去张大仙姑家喊吴秀英,自己返回院子里,将跪灵的老陈叫来,交给亮脑门。

  西厢房关上门。亮脑门问:“叫什么名字?”

  老陈答:“陈德发。”

  ……

  亮脑门问:“谁让吴玉节去挑水?”

  老陈答:“俺娘一天不见了,马和牛没有水喝,秀英叫玉节去跳水。”

  亮脑门:“吴玉节愿意去吗?”

  老陈:“不愿意,他正做作业。”

  亮脑门:“吴玉节成绩好吗?”

  老陈:“原来数学成绩不好,最近老师经常单独辅导他,上次还得了一张奖状。”

  亮脑门:“我看看。”

  老陈:“玉节贴在墙上,秀英给撕了。”

  亮脑门:“吴玉节啥时候去跳的水?”

  老陈:“天黑透了,刚下的雨。”

  亮脑门:“吴秀英在哪里?”

  老陈:“秀英也去了。”

  亮脑门:“吴秀英平时对吴玉节咋样?”

  老陈:“我和她结婚前的事情,我不知道,结婚后,……还……行吧。”

  老陈有些吞吐。

  亮脑门厉声:“你要说实话!”

  老陈:“……”

  亮脑门厉声:“说!”

  老陈:“……有时候打……”

  亮脑门:“因为什么事情打?”

  老陈:“秀英老是说玉节不是岳母亲生的,家里的啥东西不能让他占。说看见他就出心烦。”

  亮脑门:“怎么个烦法?”

  老陈:“就是……打。”

  亮脑门:“咋打?”

  老陈:“见到什么就用什么打。“

  亮脑门:“比如。”

  老陈:“比如,笤帚疙瘩,烧火棍,擀面轴子。”

  亮脑门:“还有呢?”

  老陈:“没……有,没……没了……”

  亮脑门:“别吞吞吐吐,利亮点,痛快说对你有好处!”

  老陈:“……。”

  亮脑门突然来了劲,原先准备走走过场,敷衍一下,这时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亮脑门:“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以为院子里都是你们的人,没有用。”

  另外那个警察,矬胖,脸白,圆鼓肚子,像个奶油豆,坐在矮凳上,蜷着膝盖做记录。肚子折得难受,他站起来展一展

  奶油豆:“你好好说,不要指东说西。”

  老陈长叹一声,脑袋软下来,耷拉在胸前,看样子,他要一吐为快。奶油豆慌忙坐下,重新蜷起膝盖。

  亮脑门:“吴秀英还用啥东西打吴玉节?”

  老陈:“还用刀割玉节的腿肚子,用刀背敲他的头。”

  亮脑门:“啥时候用刀背敲他的头?”

  老陈:“吃饭的时候,玉节一吃菜,秀英嫌他吃菜多,就用刀背敲他的头。”

  亮脑门:“敲到啥程度?”

  老陈:“敲淌血。”

  亮脑门:“现在说说吴玉节掉到井里的事。”

  亮脑门:“平时吴秀英打吴玉节,你阻止她了吗?”

  老陈:“我肯定拦着不让打!但我是一个倒插门女婿,生个小孩,都不能随我的姓,只能劝着不让打,我还能咋办?”

  奶油豆插话:“你不能教训你老婆?”这句话他没有记在本子上。

  老陈:“那是我老婆,我怎么打?”

  奶油豆扬手一巴掌,打得老陈坐在地上。

  奶油豆:“**你娘,白活个人!”

  亮脑门朝门口看看,朝奶油豆瞪了一眼,拉开他。并把老陈拽起。

  ……

  亮脑门:“你刚才说吴玉节落井后,吴秀英跑回来了,回来后,吴秀英怎么对你的说的?”

  老陈:“……”

  亮脑门:“我现在代表国家法律问你话,你不要侥幸,愈陷愈深,否则你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好好说。”

  老陈:“……”

  亮脑门:“其实,这件事跟你关系并是太大!”

  老陈:“吭坑……晤……”他哭起来。

  亮脑门:“说吧”

  老陈抹抹眼:“秀英跑回来,说她把玉节推井里去了。”

  亮脑门和奶油豆不由地对视一眼。

  亮脑门:“你说的句句是实吗?”

  奶油豆递过记录薄,让老陈过目。老陈说:“句句是实,我识字不多。”奶油豆拿起老陈的手,蘸着印色,在记录薄上按了不少红指头印。

  亮脑门起身,拉开西厢房大门,外面的热气一下子冲进来,他难受似地皱皱眉。

  “老席!老席!”亮脑门叫喊起来。

  席伦富就站在院门口,正着急,踮脚看吴秀英来了没。听见亮脑门喊他,挤到跟前,听吩咐。亮脑门并不和他在院子说话,走出来。在离大门稍远些的一棵柳树下说话。

  亮脑门说:“带我去吴玉节掉下去的水井看看。”亮脑门、奶油豆、席伦富三个人来到水井。

  天早就晴好,阳光透过纷披的枝叶,将地面晒干,地面许多爬拉猴窟。树上的蝉蜕,被阳光照亮,风吹树叶,闪闪发光。提水绳被整齐卷好,挂在绳桩一侧。亮脑门和奶油豆在四周转了转,然后走到井沿探看半晌。水井已被淘洗,井壁尚留有水泵金属外皮刮擦的痕迹,井水墨黑。

  亮脑门让奶油豆站在井沿,他试着推奶油豆。他稍用劲,奶油豆就往水井口倾斜。他又朝水井里探看一番,点点头。

  亮脑门离开井沿远一些,走到席伦富跟前,说:“老席,你得帮我把吴秀英带走!”

  下午放学的时候,三强在村东小桥的桥堍上,拦住我和小四,问小四要帮他带来的他同学赵存粮作业本。小四把书包扳到胸前,解开绳襻,翻出个白皮小本子,交给他。作为回馈,他要告诉我和小四一个惊天大消息。

  三强说:“吴秀英被警察逮走了!”

  (十三)

  吴玉节家的丧葬事宜,结束大约三个多月后。我听小四说,吴秀英好像被判无期徒刑。但这事丝毫没有缓解,我对水鬼的恐惧心理。

  水井、水塘、小河,对我来说,就是死亡的代名词。夜晚噩梦,总是被披头散发的水鬼,拖拽着醒来。即便在自家院子里的水缸用水,我也小心翼翼,生恐有水鬼潜伏缸底,伺机跃出水面。深秋到来,一个星期天,我爹去城里卖棉花。看看日影西斜,凉风渐起。我娘说,你去大路上接你爹去,看看给你带啥好吃的。

  接我爹,要沿着西去的黄土官道,穿过张阁西队,继而右拐,就是一条宽阔的,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

  我出家门,走上门前的黄土官道,加快步子。经过吴玉节家门口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朝吴玉节家大门,走来了一个妇女。心里有事,我没有细看。只瞟了一眼,可是这一眼,把我吓了个半死。这个妇女竟然是秀英娘,左鼻凹一个黑痣!我的脚步一下子粘连起来,迈不开。我甚至听见秀英娘的叫门声,和老陈在门后爽快的应答。“来啦来啦”,我听见老陈说。我返身往家跑,气喘吁吁,脚步凌乱。我娘放下手里的锅铲,问我,怎么啦?我说,我看见鬼了!我娘说,见鬼了,哪来的鬼?

  我说,娘,我看见吴玉节的娘了。我娘半天没有吭声,她把平日不舍得用的电灯拉亮,厨屋也点上煤油灯,把堂屋门推开,院子里一下敞亮起来。

  我娘说,你在家呆着,我看看去!我娘去了没多久,就走回来了。她脸色忧郁,神情困惑。她说,秀英娘是回来了,那死的人又是哪一个呢?

  我坐在电灯下的板凳上,既往片段,连番映现。一条被扯往树林的提水绳,那个稍微跛足的要饭花子和“来啦来啦”,老陈爽快的应答声。不大功夫,我爹回来了,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把他的口袋翻个底朝天。我爹夸我说,小家伙长大了。

  吃了饭,外面寒风吹窗,撩起糊窗纸,噗噗塔塔响。上床睡觉,偎在我爹身边,困意朦胧间,听爹娘说起秀英娘,话不多,都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