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录

　　引子

　　寝室楼后面是座老图书馆。大概是五几年建校那时候和学校一起建的。现在从寝室窗户向图书馆望去，看到的就是一座灰凸凸的，像是棺材倒扣过来似的这么一座建筑。也难怪，二十年以前一场大火把老图烧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且每次看到老图书馆，我就总是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我现在脚底下踩的地方以前是个万人坑，当年伪满洲国的盖铁路，修桥的苦力，基本上都埋在我脚底下。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大学，我只有一个答案，因为我祖上三代都和这所大学有关系。我爷爷在建国初期规划了这所大学的大致范围，我爸爸妈妈在这所大学认识，毕业结婚，有了我。而我，在这所大学里除了一个好基友（现在坐在我上铺抠脚）一无所有。

　　说是好基友，我俩也没有什么基情。就是从高三认识，一路来了大学。入学那天，看见寝室门口贴着寝室成员的名字。我一眼就看到许言欢这几个字。“真是你我绝对进门先一个大飞脚。考到这来都不告诉我。”我心里想。推门而入的一秒钟后，我被一个大飞脚踹回走廊。虽然我没有看见是不是欢子，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他。

　　欢子住我上铺，喜欢在我头上抠脚。“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抠？都掉我身上了。”我质问他。“老子乐意，等老子有钱的……”欢子开始念经。欢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老子有钱的。”我佩服他臭不要脸的劲头。

　　大学生活乏善可陈，直到那天晚上出去上那一趟厕所，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

　　异闻

　　那天我半夜惊醒，在剧烈的尿意中思考，是窝在被窝里憋到天亮，还是顶着寒冷出去上趟厕所。最终我选择了后者，而这个选择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所以说，郑重的做出你人生中每一个选择。

　　我走到走廊上，呼啸的寒风立刻让我打颤。浑身上下一阵鸡皮疙瘩。外面是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走廊里不关窗户，基本也和外面差不多。

　　我推开厕所门的一瞬间，余光扫到窗户外面，看到图书馆里的灯居然还亮着。而且我隐隐约约还听到哼哼呀呀唱戏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不知道是京剧还是豫剧。反正语调哀婉，声音低沉。我第一反应就是闹鬼了，图书馆闹鬼了。这个念头从我的脑海里浮上来时，我的后脊梁一阵阵发凉。我甚至不敢回头，害怕忽然一个转身，一张脸就贴到我的脸上。最终我的好奇心也没有敌过寒冷。我颤颤巍巍往回走，走廊那么长，安全出口绿油油的牌子就在头顶上洒下一片惨绿。

　　两分钟以后，欢子推开寝室门，哆哆嗦嗦摸到我身边。“强哥，你睡着了么？”我睁开眼，看见欢子那张扭曲的脸。这货也吓坏了，我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开心。

　　但是我能透过欢子那张脸，看到他是极度惊恐的。“你出来，咱俩上厕所看看。”欢子拉住我，我感觉到他的手是冰凉的。

　　“啥，我有点不耐烦，不就是对面图书馆有人吗，半夜不让人学习啊”走廊上我有点烦。可是再推开厕所门的时候，我瞬间闭嘴。我看见，对着图书馆那扇窗户的窗台上，立着三根烟。像是上香似的那么放着。香烟烧到过滤嘴，但是烟灰没有掉，就那么立着。”

　　“是不是你放的？”欢子转过头看着我。我胸腔里的恐惧在一瞬间爆炸。

　　欢子

　　那件事发生后的一个月。我和欢子决口不提这件事。但是心里的好奇是挡不住的。终于有一天，我俩忍不住了。“要不再去看看，到底摆的什么龙门阵啊，半夜冲图书馆上香，拜学霸啊。”我对欢子说。

　　“今天晚上再看看吧”欢子说。那天晚上，我和欢子半夜爬起来，溜到厕所去。走到走廊上的时候，我想。要是有监控的话，画面上一定是两个半夜上厕所寻求刺激的好基友。不过没有，走廊上的摄像头关了。

　　头三天，没有什么动静。第四天，我有点坚持不住了。“要不咱回去得了，死冷的，没准就是谁的恶作剧。烟都舍不得用好烟，拿个破万宝路凑合数。”我说

　　“再等等，万一有收获呢，见到个狐仙啥的，给我点钱，说不定还……”欢子一脸贱样。

　　“去你大爷的，我先回去了，你在这蹲着吧。”我终于决定放弃。

　　我爬上床的瞬间，突然听到电话响了。“铃——，铃——”在黑夜里异常的清晰干脆。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跳动。

　　“要是贞子我就摔了你丫的，正好换个新的”我一把抓住电话，嘴里念念有词。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是欢子。

　　“赵志强……你来厕所。”我听见电话里欢子的声音已经不是人声了，那是一种极细的嗓音，气若游丝。我扔下电话就往厕所跑。然后就看见欢子堆在厕所的门口。对面图书馆的灯，又亮了。

　　厕所里一股烟味，三支万宝路整整齐齐的放在窗台上。

　　“怎么弄得？”我低头望着欢子。

　　欢子一脸惨白，气若游丝。我弯下腰想听清他说什么，听了很久，我才听明白。他说的好像是：凭空出现。

　　失踪

　　两天以后，欢子失踪。

　　我找遍了学校周围大大小小网吧旅馆，寝室的边边角角，连我装袜子的箱子都打开看了一眼。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欢子。这几天的课都是我帮他喊到。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平时就总是失踪，多半是在那个台球厅或者舞厅消磨时光。

　　不过这次不同。

　　我知道他很有可能在图书馆，但是我实在没有胆量去看，那座图书馆废弃很久了。门都钉死了。没准去哪浪了。我自己宽慰着自己。

　　失踪后第二天，欢子就回来了。半夜独自归来。倒下就睡，一言不发。我也没有细问，大老爷们，别显得太矫情。

　　第二天早上，欢子说让我把他的外套拿去洗。我才发现，他的外套上很多灰，蜘蛛丝。“你去哪浪了？”我问他。

　　“你知道对面图书馆有什么？”他忽然问我。我的心一紧。他肯定去过那了。

　　“他们在排大戏，青衣，花旦，应有尽有。你知道《桃花扇》么，里面那个什么，对，叫侯方域。他们让我演侯方域。哈哈哈哈哈哈，侯方域……”欢子的脸上有种病态的亢奋。苍白的脸色上涌现出红潮。嘴里兀自念叨着“侯方域，哈哈，都出家了侯什么方域，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他是真的见鬼了。

　　因果录

　　“临走的时候，他们给我一本书，说是叫什么因果录。我说：要是真有什么因果，这个学校早就炸了。多脏啊，这个地方。这地底下埋了多少死人，能不闹鬼吗？逗死我了。”欢子继续念叨着，还从兜里掏出一本旧书，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瞬间扬起灰尘。

　　我看着桌子上那本书，黄黄的书页，大概手掌那么大的样子，头几页被撕掉了。后面不知道是被水浸泡过了，还是怎么样的有些粘连。我瞧着那本书，忽然觉得那本书也瞧着我。我赶紧把视线移开，可是我还是觉得它在盯着我看。我只好下楼把欢子的衣服送去洗，逃离了寝室。

　　等我回来的时候，桌子上那本破书已经不见了，欢子也已经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居然变成现在这样。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我又想起欢子白天拿出来的那本旧书，没准上面能有点线索，欢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真的闹鬼吗这个地方。我心里一阵狐疑。

　　等我想去找那本书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找不到了。

　　不一会儿，欢子睡醒了，我把刚才的事对他说了。欢子矢口否认，并且大骂我的脑袋进水了，欢子又恢复到了以往的不着调的状态，可是我的疑惑却更深了。我很想知道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宏图

　　欢子醒过来以后，整个人变得清醒了。可是我仍旧能感觉到他怀揣着一股窃喜，和恐惧。两种情绪在他的身上交替。他整个人也像变脸一样不停的变来变去。

　　怎么说，就像是两个人搭伴走夜路，走过了很阴冷的地方，走过了很光明的地方。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你忽然发现和你搭伴的不是人，而是鬼。你会觉得这一路上平添了许多的惊恐，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我发现他被巨大的喜悦和恐惧折磨得近乎崩溃。终于有一天，我下楼买了几罐啤酒，放在桌子上。“兄弟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说出来无妨。”我对欢子说。

　　欢子低下头，忽然抓起桌子上的啤酒，拉开拉罐，一口喝掉半瓶，然后缓缓的开了口。

　　“我能做到任何我想做到的事”欢子说。

　　我目瞪口呆。

　　半夜的时候，我有点迷糊，困得不行。忽然我就听到有人唱戏的声音。京剧。那个唱戏的声音一起来，什么声音都起来了。敲梆子的，帮腔的，拉二胡的，底下叫好的。简直就是一个小剧场。我顺着声音往里走，就看见那里面一个个唱戏的，红袍花脸，什么老旦小生，非常全。那个唱戏的女的看见我了，还招手让我过去。我一想，这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厉鬼吃人的样子。我就过去了。我一过去，那所有的声音就都停了。那女的对我讲，这是学校里原来的一个京剧社团。你知道二十年前图书馆那场大火吗。那时候旧图书馆楼顶是学生活动中心，他们在这里排练。《桃花扇》。大火起来，这些学生都被烟熏死了。可是这不是天然的火，是人为的。所以他们不甘心。就一直留在这里不肯散。不过有个方法能救他们，他们给了我这本书。

　　欢子从床底下翻出这本书。就是这本书。

　　他们说，这本书掌控因果。只要你把这书拿去，把他们的因果改了。这帮人就不必死。

　　“怎么改？”我问道。

　　“你知道多米诺骨牌么。你推倒一张，后面的骨牌就都会跟着倒下去。你推倒的这一张牌就是因。这本书可以把所有的事件还原到没发生的状态，由你决定推倒哪一张牌，当然后面的结果会随着这个“因”而改变。

　　“但是”欢子加重了语气。“如果以前也有人像你一样，想制造出同一个因。因为你们的获得的结果肯定不同，所以就会出现同一个因出现两个不同的果的局面。”

　　“然后呢？”我问。我有点被绕懵了

　　“然后，和前面一样试图改写因果的人，就会被这本书吞噬。吞噬到这本书创造出来的世界里。”

　　“简单地说，就是和以前的人写下同一个愿望的人，要被这本书吞掉。但是，只要是不同的愿望，都可以实现”欢子简明扼要的总结了一句。

　　我盯着桌子上那本泛黄的旧书，感觉内脏一瞬间被掏空。

　　“可是你也看见了，这本书只有半本，天知道以前的人都写了些什么。所以，我什么也不敢写。”欢子说。

　　“别气馁，那个人还说什么了？你问她叫什么名字了么？也许我能查查校史，看看这些人的资料。看看谁可能害这些人，然后帮帮他们。”我终于明白欢子为什么兴奋，又是为了什么而恐慌。

　　“我问那个女人，那女人说，她叫吴雪鹃”欢子说

　　我一瞬间就懵了。

　　吴雪鹃，我母亲的名字。

　　我的存在

　　我的心跳瞬间提速，我的母亲死了？这不可能。我第一反应就是给她打个电话。可是欢子拉住了我。“不要惊慌，我们肯定能想出救他们的办法。”

　　看着那张平静的脸。我的怒火瞬间爆发：你为什么不早说！那可是我妈啊！你这么长时间连个屁都不放，我要是不问是不是就把我妈害死了？！”我恨不得抄起桌子上的啤酒瓶子。直接砸在他的脑袋上。

　　“赵志强你冷静点行吗？你妈没有死！你的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咱们肯定是想出办法了的！”欢子也冲我吼了起来。

　　我一瞬间好像明白了。的确，我的存在就证明论母亲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可是，我们究竟想出了什么办法。天知道如果我们继续拖延下去，母亲会不会真的死掉。

　　“你的母亲死了，你就不可能存在”欢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补充道。我一瞬间全身冰凉。

　　“是啊，我们肯定想出了办法，可是究竟是什么办法。我怎么会知道前面的人写些什么。也许真的有人写阻止那场大火也不一定。那本书不是在母亲手里吗？她当时肯定会这样写啊。一瞬间。我的心乱如麻，脑袋深处似乎有个冲击钻的钻头在拼命地钻。

　　“这也太荒谬了，从头到尾都太荒谬了……”我抓着头发。

　　“你终于理解我的痛苦了吧，那种你是天下最有力量的人，可是却不敢动用那股力量。”欢子铁青着脸，低声说道。

　　出口，书中的世界

　　“你分析一下，你要写些什么，才能把它们从那场大火里救出来？”欢子在我旁边循循善诱。“我怎么会知道，可以改变的事情那么多，谁知道会不会引起后面的连锁反应？”我哭丧着脸。

　　“你可以在书里写：让我回到1993年图书馆大火那一天。然后你就可以告诉他们不要去图书馆，或者，把图书馆的门钉死。总之，不让他们进去就好。”

　　“那我不就留在1993年了吗？”我问道

　　欢子露出一个极其鄙视我智商的表情。然后我再这边写：让赵志强回到现在。你不就回来了吗。

　　我恍然大悟，可是这毕竟都不同于儿戏，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的手有些颤抖。我看见欢子的手也有些抖过了许久，我终于下定决心，在那本书上，写下：让我回到1993年，图书馆大火的那一天。

　　眼前顿时天旋地转，我感觉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出来，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终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了看周围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建筑。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欢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一瞬间，我目瞪口呆。

　　谜底

　　欢子站在我面前，优雅的转身。“欢迎来到书里的世界。要是你愿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那本书创造出来的世界，你违反游戏规则，所以，这里算是惩罚。这里和现实世界差不多大，但是只有十个人。也许你走过半个亚洲那么远也见不到一个人。不过，这里倒是很多奇异残忍的怪物，到时候你会一一见到的。哦，最后告诉你，你在这里不会死，自杀是没用的。

　　“等等，怎么会是这样。”我的心里一阵的绝望。这是个梦吧。

　　“不是梦哦，只是一个和现实平行的世界而已，你一定很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对吧。我给你讲讲吧，如果你这辈子有机会能骗下一个人进来，没准对你还有点帮助”

　　“这个世界虽然残忍，嗜杀。每天你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度过。但是只有一点好，就是你骗一个进来，你就可以离开。你这一生可以有一次离开这的机会，去寻找一个替代者。我很幸运，遇到了你。当然，也谢谢你，你帮了我。

　　你真的觉得会有人在半夜唱《桃花扇》？，那的确是一个美丽的故事。那天图书馆的灯是我白天就打开的。我在图书馆里放了一个定时播放的录音机。你半夜上厕所看到的，都是我白天布置好的。至于那几根烟，你不奇怪每次都是我去领你看的吗？”

　　“对的，烟也是我放的，图书馆根本就不闹鬼。我只是为了让你相信关于你母亲的故事。好让你能在这本书上写下我想让你写的字。对了，你母亲的名字是我看学生档案看来的，我估计她现在正在家里做饭。好了，故事讲完了，你在这个世界呆着吧。好好的活下去，替我。”

　　“等你想好下一个骗局，就告诉这本书。”欢子把那本书扔过来。“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我用了将近两年时光铺垫，就是不想出差错。希望你也对你的生命谨慎。”

　　欢子忽然折回来，塞到我手心里一张泛黄的纸条。“我半年以前就写好了”欢子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我缓缓的展开纸条，上面是欢子熟悉的笔记。

　　让我回到1993年，图书馆大火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