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眼见为虚

  【第一章余光鬼影】

  1、

  晚上八点,应是护城河最美的时候。

  河面的水雾袅袅升起,很淡,很轻,只薄薄的一层笼在水面,若有荷花,再配上石桥和静谧的月光,一定颇有古意。

  可惜,这里没有荷花,没有石桥,也没有月光。只有被飞虫缭绕着的路灯,以及路灯下一排排的烧烤摊。烤炭的青烟浸入滋滋作响的肉串,染了肉香后再冉冉升起,在路灯的映射下妖娆飘舞。人们三五成群坐在简陋的桌凳前,一手油渍,满桌狼藉,猜拳饮酒,大快朵颐。

  夜,不合时宜地喧闹着。

  他,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样喧闹的夜里。

  暗灰色牛仔裤,浅黄色无袖背心,背心的后领上挂着一个过分夸张的大帽子,一看便知是后来缝上去的。他带着墨镜,盲人手杖“哒哒哒”地敲打着地面,毫不犹豫地踏进那片笼罩着肉香和孜然味的烧烤浪潮中。

  盲人本不该独自来这样人多混杂的地方,他的盲杖不小心戳到了别人的脚趾,或者,他微微架起的左手碰翻了别人的扎啤……后来,盲杖明明探到了前面有一张加摆的矮桌,而矮桌旁边明明是一条河边小路,可他像是故意的一般,仍笨呼呼地一脚踢翻了桌上刚刚煮好的毛豆。

  “瞎啊你!”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跳出来,看了他一眼,无奈道,“原来真瞎啊……”

  他从兜里掏了一百块钱甩给老板,然后毅然跨过桌子,“跋山涉水”,总算到了距离河边最远的一个桌位,慢悠悠地坐定了,摘下眼镜,冲不远处正四处张望的女人招了招手,随即垂下头,套上帽子,将大半个脸都隐在帽子里。

  那个摊位老板看到这一幕,不高兴地嘟囔道:“神经病,装什么瞎子?!”

  季天佑当然不是瞎子。他是本城有名的画家,对视觉心理学颇有研究,并将其巧妙地融入到绘画中。他最擅长三维立体画,年初时,他在某商城广场创作的末日主题地画,以逼真的视觉效果描绘出万丈地缝,撼动全城。据说当时有不少市民还以为广场上真的发生了可怕的地裂而打了报警电话呢!季天佑除了擅长在平面上打造立体效果以外,他还时常利用共享的边界藏图,形成错觉,创造发现的乐趣。比如他去年创作的《百鬼罗汉图》,整体看来是一尊威严神圣的罗汉像,可若仔细观赏,便会发现罗汉像中,还暗藏着一百只形态各异的鬼魂。

  季天佑拒绝平庸,他的每一幅画都不仅是一幅画那么简单,他热衷于错觉艺术,他让每个观赏者都能体验到“眼见为虚”的视觉快感。也许他本身就生活在错觉里,或者说,他希望自己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仅仅是错觉。

  女人远远看见后,一只手在脸颊前扇着烧烤的烟味儿,另一只手提了裙摆左右躲闪着食客,她一路摇曳而来,掏出纸巾将凳子擦了又擦,这才拿捏着坐下来,“怎么选了这里?”

  “人多的地方,安心。”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季天佑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小画册放在桌上,“打开它,注视每幅图中的中心黑点,持续30秒,相信你会找到惊喜。”

  “只是一本画册而已?不,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女人停下来,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很有礼貌地提醒道,“季先生?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季天佑怔了怔,像个有心理障碍的精神病人一样,目光躲闪着垂下头,宽大的帽子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巴。

  “她竟跟来了……”季天佑低声喃喃着,只觉得目光失控。他越是刻意回避着余光,却越让注意力更加强化。余光里,一个穿着格子连衣裙的女孩怀抱着一个与她差不多高的泰迪熊,正慢慢向他走来。她和泰迪熊都湿透了,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一摊水渍。

  季天佑见过她,就在刚才,他踢翻毛豆的时候。

  那时,她刚从河里爬上来,茫然地站在路中央,裸露在外面的小胳膊小腿就如真的莲藕一般,惨白、肿胀,还带着褶子和疑似泥污的黑斑。她紧紧抱着泰迪熊,仰起头,每当有人路过,她便快速贴上去,似乎要跳到那人的背上,可又因为舍不得松开泰迪熊,因此每次都不成功。季天佑就是在余光里看到她,才刻意绕过,踢到矮桌。

  “把尾款打进我卡里就行。”季天佑戴上墨镜,抓起盲杖,那个小女孩已经凑到他身侧,他甚至能感觉到源自她身上的湿漉漉的凉意。

  “季先生!”女人拉住他,“求求您帮我找到他!”

  “对不起,您还是找警察吧!”季天佑甩开她的手,慌张地站起来,像挥刺刀一样胡乱甩着盲杖,在食客们的责怨咒骂声中,仓皇而逃。

  2、

  完了,被缠上了!

  季天佑心中十分懊悔,这个聪明的死丫头一定是发现了他的刻意回避,才确定他具有看见鬼魂的能力,因为看不见的人不会躲开。

  他暗自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以前他也遇到过被鬼纠缠的情况,只要视而不见,过一阵子,那鬼自觉无趣,或以为你其实看不到他,便自动消失了。

  这是一场耐力对抗赛。他钻进车里,用余光扫了一眼后视镜,那小女孩正乖巧地端坐在后座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怀中的泰迪熊大抵是山寨货,里面的填充物被水浸泡之后,看起来硬邦邦的,于是原本憨态可掬的泰迪熊也面目狰狞起来。

  他发动车子,开了几步,很快意识到自己注意力已经不受控制地集中在余光里,在这种状况下他根本没办法开车。

  于是他将车停在路边,步行。

  季天佑发现自己的余光能看见鬼,还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他自小就很有绘画天赋,随手涂鸦是他最大的爱好。那时,他课本上的插图无一幸免被涂改成奇怪的模样,就连语文试卷上的作文题也以漫画形式来表达。因此,他考试从来都不及格,直到毛小雨成为他的同桌。

  就像所有成绩好的小女生一样,毛小雨安静,腼腆,又有点孤芳自赏不爱搭理人,但她很喜欢季天佑的画。那时季天佑正在自编自画一部关于外星人和公主的漫画,其灵感完全抄袭“希瑞希曼”一类的动漫,但毛小雨十分喜欢。为了让季天佑把漫画女主角画成自己的样子,她答应每次考试都让他抄自己的试卷。

  考试作弊的最高境界,就是在目不斜视的前提下,用余光捕捉到同桌的试卷答案。季天佑私下练习了很久,果然在期末考试时派上大用场。

  那天下着雨,毛小雨没打伞,浑身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散发出被雨水浸透后特有的潮味儿。她转过头对季天佑笑了笑,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答写试卷。

  她答得很快,对每一道题都胸有成竹,只粗略扫一眼便毫不迟疑地写上答案。写完后,她便直起身子装作检查试卷的样子,其实是留给季天佑足够的时间抄写。

  其间有好几次,老师用略带疑惑的目光扫过他们,但又很快将目光挪到别处,不知道为什么,季天佑觉得老师的眼睛里也下着雨,湿湿的。

  那次考试,季天佑破天荒地得了90分,当他满怀感激地抱着画好的漫画册想要感谢毛小雨时,才知道她已经死了。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大雨漫过护城河,河岸和路边的水洼界限模糊,毛小雨一脚不慎踏进了河里。

  从那时起,季天佑就得了余光恐惧症,他时常在余光里看到幽灵——只是在余光里,当他转头正眼去看时,那些可怕的家伙就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

  走进电梯时,季天佑闻到了淡淡的潮味儿,和当年毛小雨身上的味道一样。他用衣服后的大帽子裹住脸,可转头的瞬间,还是瞥见了格子裙和已经扭曲变形的泰迪熊。

  他干脆闭上眼睛,凭着记忆再加上盲杖的辅助,一路摸索着逃回家,然后匆忙将门口的“井蛙帽”套在头上,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井蛙帽是他专为自己设计的,其实就是将一个圆筒套在自己脸上,上下左右的视线全部被遮挡,宛若井底之蛙一般,只能望见视线正前方的东西。

  3、

  自从云宏死后,潘润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有神论者,有神便有鬼,有鬼,她与云宏就还有见面的机会。

  她翻开季天佑给她的小册子,微微皱起眉头。

  坊间传闻,季天佑有一双鬼眼。他的《百鬼罗汉图》不仅画出了鬼的样子,还画出了鬼的灵魅,没有真正见过鬼的人,不可能画出如此传神之作。据说经常有鬼魂徘徊在季天佑身边,希望以他为媒介,向活着的人传递信息,比如未了的心愿,比如杀死他的凶手是谁,比如自己的尸体被藏匿在哪里。

  起初,潘润嬅并不信这些传言,直到去年在一次画展中看到了《百鬼罗汉图》,她才相信他画的不是想象出来的鬼,而是真的鬼。因为她在图中看到了已经去世了三年的男友云宏。

  潘润嬅轻轻叹了口气,逐页翻看着季天佑给她的画册。每一页都是一些由黑白线条组成的图案,像是鬼画符一般,怪异、扭曲、毫无规则,令人心生寒意。每一页的图案中心,都有几个小圆点。

  她将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些小圆点上,心中默默倒数。

  30秒后,似乎并没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发生。她失望地叹口气,不经意地抬起头,奇迹出现了!对面雪白的墙壁上,隐隐映出云宏的影子,眉目清晰,表情传神,就像他的灵魂附在了墙面上!

  她满怀着期待和喜悦,按照同样的方法,把每一页都试了一遍,于是微笑的、深情的、忧伤的、温柔的、开心的……各种表情的云宏依次出现在墙壁上、天花板上,甚至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他情深意长的模样。

  半年前,她花费重金,恳请季天佑能让自己再次见到男友,他做到了,但却不是她想要的。

  望着渐渐消失在墙壁上的云宏,想到他至今还不知葬身何处,潘润嬅不由悲从心来,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拨通了季天佑的电话。

  “是我,潘润嬅。”她平复了下心虚,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

  “作品看过了吧?还满意吗?”季天佑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从一个深洞中幽幽传来。

  “嗯,很神奇……你已经见过云宏了对不对?他的灵魂真的在画里吗?”

  “你给过我他的照片……亏得你还是医生呢,竟然会相信鬼神之说。”季天佑在电话里轻笑了一声,“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你看到的图像只不过是利用了图形后效效果,一种视觉上的小伎俩。古时候,有些人曾用这种办法制造‘神迹’来迷惑大众,现在网上也有不少这种图片,有的还能让你看到耶稣呢!当然了,量身定制这种图片是很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对于你而言,绝对物有所值。”

  潘润嬅有几分失望,但她仍不甘心地说:“你这样算不算诈骗?你明明知道我的本意是希望能通过你见到云宏的灵魂,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尸体在哪里?为什么警方只发现了他的牙齿和指甲?他是怎么死的?是谋杀还是意外?如果是谋杀,那么害死他的人又是谁?”

  “我不是魔法师,也不是灵媒,你真的找错人了。”季天佑像是生气了,语气也变得毫不客气,“你当初若表明要和鬼魂对话,我肯定会直接拒绝你的。”他微微停顿了几秒,压低了声音,“相信我,见鬼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事。”

  “这么说,你真的能看见鬼魂?”

  “不能!”季天佑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撒谎!”潘润嬅激动道,“云宏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可你的《百鬼罗汉图》里却有他!没有牙齿,没有指甲,满目凄然,分明就是枉死的厉鬼相!若你不是真的见过他的冤魂,那就是你杀了他!否则你怎么可能在他死亡两年后画出他的死相?”

  “这绝不可能!”季天佑犹豫了片刻,“实话告诉你吧,《百鬼罗汉图》虽然被宣传得很玄,但图中暗藏的每一只鬼,都是由真人做模特,先被我收集在素描本中,然后才融入罗汉图里的。整幅画的绘制过程十分复杂,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是一气呵成的。每一笔每一画都经过精确到毫厘的几何测量,然后再精心设计着墨的轻重,耗费了巨大的精力才绘制而成的。你真的以为画画只是随手写意那么简单吗?”

  潘润嬅没吭声。

  季天佑继续重申道:“我从来不认识云宏这个人,也没见过他本人,更不可能见过他的鬼魂,《百鬼罗汉图》里绝对没有他!若你觉得我帮你精心设计的小画册只是骗局,那我可以退钱给你。”

  潘润嬅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打开电脑,调出《百鬼罗汉图》的照片,把罗汉头部放大,然后打印出来,说,“我想见你一面,你若不答应,我就报警,说你是杀死云宏的嫌疑人!”

  “不可理喻!”季天佑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4、

  “阴阳眼”这种事虽然在电影里看起来很神奇甚至还有点浪漫,在若真实地发生在你身上,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说实话,季天佑宁愿认为自己有精神病,也绝不会承认见鬼这种事。

  他带着井蛙帽百无聊赖地在家里蜗居了几日,那顶帽子实在难受,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头部打着石膏的病人,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的。

  这天,他估摸着小水鬼已经失去耐性,于是尝试着摘下帽子,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瞥,这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这些年他见过许多鬼魂,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与人交流。最一开始的时候,他怀着对毛小雨的情义,抱着美好而单纯的愿望,还曾主动与他们沟通,帮他们完成心愿。他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让他游走在人鬼之间,帮助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觉得快乐而自豪。

  我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我与众不同,我肩负着伟大而神奇的使命——这是他最初的美好想法。

  但初二时的一次经历,却令他心惊肉跳,至今忆起都后怕不已。

  那一年,他的母亲因为胸闷、呼吸急促等症状被送进医院。可医生做了全面的检查后,并未发现母亲的身体有任何异样,医生们研究了半天,最后被诊断为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住院治疗。

  但母亲的症状并未好转,反而愈加严重,全身冒冷汗、抽搐,甚至有濒死症状,几度被送进急救室。

  有一天夜里陪床时,他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裸肩、束腰,绣着小花的蕾丝层层延伸到裙摆。她面色红润,妆容精致,指甲涂成鲜亮的红色,非常喜庆。她静静地站在母亲床边,丝毫没有一点女鬼的样子。

  “你的新郎生病了吗?”季天佑转过头问她,却发现病床边除了自己再无他人。很快,她再次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一眨不眨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与他对视着。

  她不是人。

  季天佑虽然能在余光里看到鬼,可他并不能听见鬼魂的声音,只能通过手势或口型判断他们的意图。

  “戒指。”新娘指了指母亲的手指,又指了指病房外,比画了许久,季天佑才明白,她和新郎在新婚夜中煤气身亡,被送到医院抢救时,不知哪个护士趁乱偷走了她的结婚戒指,而那枚戒指,和他母亲的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他留意到她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母亲的手,这也许才是母亲迟迟不能痊愈的原因。

  “我帮你找到戒指,你离开我妈妈!”他说。

  新娘点点头。

  可是季天佑高估了自己,他又不是名侦探柯南,连女鬼都不知道戒指在哪里,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结果,他本想帮她,却因此惹怒了她。他眼见着她恶狠狠地爬上母亲的病床,眼见着母亲再次被推进急救室,自己却无能为力。

  那是季天佑人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夜,他祈祷那只新娘鬼只是一时生气,他祈祷她不是能够附身的那种厉鬼。事实上,迄今为止,他还从未见过具有附身能力的鬼魂,曾经有一只很友善的鬼魂告诉过他,想要附身在活人身上,需要很多苛刻的条件。那一夜他焦虑万分,既担心母亲死去,又担心被活着推出来的母亲不是真正的母亲。他见过不少鬼魂,却从不懂得如何与他们对抗。电影中那些降妖伏魔之术都太虚幻太空泛,大抵编剧们对此也模棱两可,没一样具有真正的参考价值。

  他设想了无数种结局,却没想到这件事竟没头没脑地结束了。早晨时,母亲被推出急救室,虽然虚弱,但总算脱离了危险。只是后来出院时,她的戒指莫名丢失了。也许是掉在了急救室,也许是不小心夹在换洗的被褥里,也许是洗漱时漏进了下水道,也许是……

  母亲对那枚丢失的戒指并不在意,连提都从未提起,就像它根本没存在过。有一次,季天佑假装无意地问起,母亲只淡淡地说了句:“送人了。”

  现在想来,母亲的病与那新娘鬼并没有直接关联,她当时患的是急性焦虑发作,是精神疾病,焦虑障碍的一种,之前不见好,只是没对症罢了。可是,那女鬼发怒时的样子,却令季天佑胆战心惊。他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无所不能,他终于知道若不能达成鬼魂的心愿,会引发什么后果。

  从那以后,季天佑便不再热衷于通灵这件事,能避开就尽量避开。后来经历了一次更为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就干脆对余光里的他们视而不见了。

  他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从茶几上拿起几粒抗抑郁的药塞进嘴里,然后晃到洗手间,俯身打开水龙头,就着凉水咽了。

  不经意地一瞥,就见小水鬼从水池里钻出来。

  这挨千刀的东西怎么还没走?!

  季天佑实在不想再套上井蛙帽,干脆豁出去,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女孩面无表情地嘟起嘴,模样虽可爱,但神情实在阴森,她用口型说道:“我迷路了,回不到河里……”

  “泰迪熊太重了,所以爸爸妈妈找不到我。”女孩又比比画画地说了来龙去脉。

  季天佑无奈地叹口气,套上背心罩上帽子,一路低着头来到不远处的公话亭,“喂?110报警中心吗?护城河里有个被淹死的小女孩,嗯,对,本市的护城河。什么?哦,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隐约记得她穿着一件格子连衣裙,因为身上绑着被塞满碎石的泰迪熊,所以尸体一直没浮起来。嗯,没错。什么?不不不!我不是凶手!我只是凶手抛尸时的目击者,因为害怕所以一直没敢报警。凶手的样子吗?”他余光瞥了眼脚下,继续说道,“只知道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天太黑了,看不太清。”

  挂了电话,季天佑如释重负。可他刚转过身,却猛地一哆嗦,惊呼道:“人吓人吓死人的!你干吗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你跟踪我?!”

  “我只是想去你家拜访你,不想却在这里遇到。”潘润嬅微微扬起嘴角,眼中带着一丝得意,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你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个女孩,是不是你杀的?”

  “有病!”

  “若不是你杀的,那你怎么知道她的尸体上还绑着泰迪熊?你说天太黑你没看清凶手的样子,可是又连泰迪熊里面装的什么都一清二楚,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除非你就是凶手!要么,就是你看见了她的鬼魂,她拜托你报警的对不对?你真的能通灵对不对?”潘润嬅急切地拽住他的胳膊,“求求你,帮帮我!”

  “我真的无能为力!”

  “那我就真的报警!就凭你那前后矛盾的报警电话就能让警方怀疑一阵子了!”潘润嬅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图片,“还有!你看看罗汉的左耳和脸颊的交接处,你仔细看看!那分明画的就是我的男朋友云宏!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他、没见过他,又怎么可能在他死亡两年后画出他的样子?别说这是巧合,我不信!”

  季天佑接过图片,对着路灯照了照,紧紧皱起眉头。

  【第二章第一百零一只鬼】

  1、

  《百鬼罗汉图》的绘制手法并不算新鲜,现在许多有名的画家都采用心理学的视觉原理进行创作,通过制造错觉来完成双重、甚至多重意义的惊人超现实错视绘画,乌克兰艺术家OlegShuplyak的许多名画的灵感正是源于此。举个通俗的例子,网络上流传着许多“你能在这幅画中找出几个人脸”一类的趣味图片,也是利用共享的图形边界来制造错觉。

  《百鬼罗汉图》就是这样一幅精心设计的神鬼之作。就像罗丹曾说过那样,伟大的艺术家都是探索空间的。季天佑也热衷于发现空间的奥秘,画面中每一寸肌理、每一块颜色、每一个形状都有空间,有其独特的存在意义。整幅画整体看来是一尊不怒而威的罗汉神像,而神像的每一个部分,都由形态迥异的鬼魂构成。

  这幅画是季天佑亲手绘制,图中有多少只鬼,每只鬼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取材于哪里,他全都一清二楚。罗汉的面部和耳朵是整幅画最重要、最传神的部分,若藏图过多,反而影响整体效果,因此他只在眼睛、鼻翼和下巴部分设计了四个小“画中画”。耳朵和脸部轮廓部分,他下笔极其小心,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设计。

  因此,当潘润嬅指出罗汉的左耳和脸颊部分时,他确实吓到了——那些线条和色彩,传神地勾勒出一只面目凄惨的鬼魂,五官虽然不太精致,但那的确是云宏的样子。

  “这不可能!”季天佑从画室中翻出当初的设计稿和素描本,一一核对百鬼造型的初稿,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成图,颤声说道:“他完全不在我的设计之中,也许只是绘制时的巧合,也许……也许真的是他的灵魂在冥冥之中想暗示什么,我数过了,他是这幅画里的第一百零一只鬼!他本不该在画里的!”

  说罢,他仓皇四顾,视线的注意力迅速集中在余光里。若真是鬼魂作祟,那云宏肯定不是普通的鬼,要么是怨气太深,要么是戾气太重。普通的鬼魂只是存在着,顶多利用精神力来影响、伤害人类。但是云宏的灵魂,却在实质上改变了《百鬼罗汉图》的创作。

  难道他一直隐藏在自己周围?难道自己作画时被他附身了?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季天佑抱头蹲在地上,呼吸急促,脸色煞白。

  潘润嬅没有被鬼吓到,反倒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季天佑胡乱倒出几粒药吞进嘴里,半靠在沙发上有节奏地调整着呼吸,“老毛病了,你知道,搞艺术的难免会有许多精神方面的压力,”说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医生说我有余光恐惧症,还有焦虑症,我刚才只是急性焦虑发作而已,也许是遗传吧!”

  “想不到你有这么大的压力,”潘润嬅内疚道,“对不起,我不该强求你帮我,关于云宏的事,一定给你造成许多困扰。我是说,心理方面的困扰。”

  季天佑对潘润嬅的印象并不好,在他们有限的几次会面中,她总是冷冰冰的,表现得十分固执,即便是在低声哀求别人时,也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他讨厌强势的女人,但并不算讨厌潘润嬅,尤其是现在的潘润嬅。褪去那层冷硬的伪装,在柔和的灯光下,她关切而内疚的眼神碰触到他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那种温暖的感觉似曾相识,令他有一种想要敞开心扉的冲动。

  “关于你男朋友云宏的事,可以讲讲吗?”经过一小会儿的休息,季天佑的脸色好了许多,他起身为她倒了杯咖啡,“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我不但有余光恐惧症、焦虑症,还有妄想症,因为我告诉她,我的余光里总是出现鬼魂。”

  潘润嬅原本已经打算放弃,此刻见季天佑这么说,暗淡的眼睛里顿然有了一丝亮光,就像阴霾的夜空里泻下一缕柔和的、充满生机的月光。她语速飞快,像是生怕他会突然反悔似的,“那些蹩脚的医生就是喜欢把他们解释不了的事情全都归结为妄想症,其实就算真是妄想症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天,你就想象一下云宏的鬼魂在哪里,想象他跟你说话想象他告诉你关于他死亡的事,就算不准确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只是聊天。关于云宏的事,你想知道什么?什么都可以,就算是隐私的事我也愿意告诉你!”

  季天佑被她急迫的样子逗乐了,他已经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一个有点可爱的女人坐在一起聊天了?一年?两年?或者更久?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从相识到现在,算上他死去的这三年,已经五年了。”潘润嬅抿了一口咖啡,皱起眉头,“有糖吗?”

  云宏是个勤奋的情节漫画家,他笔锋细腻,画功扎实,故事情节也别出心裁。潘润嬅最初就是被他的漫画所吸引,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他的忧郁气质,最后深深地爱上了他。

  是她追的他,也是她先向他表白的,就连第一次接吻也是她主动,在潘润嬅看来,云宏不拒绝她,就是接受了她,接受了她,就是爱着她。因为他本就是那样内向、寡言、忧郁的人,永远都安静地握着画笔,或者望着远方发呆。

  他绝对不会主动找女孩子搭讪,更不可能花言巧语泡妞,他的世界不需要第二个人。如果你爱他,就必须要用你的世界去包容他的世界,不是取代,不是侵入,拥有他但不打扰他。如果把云宏比作一个小屋,那么潘润嬅就是小屋外面的围墙,他们之间的爱,只能发生在庭院里,而小屋的门,则永远紧紧关闭着。

  他们之间最动人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我懂得如何爱你”和“你最懂得我”。

  “很多人都觉得我傻,他们说云宏根本不爱我,只是我一厢情愿,”潘润嬅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像是在品啜回忆的味道,“但我不认同他们的看法。爱有很多种方式,而云宏爱我的方式,就是允许我爱他,而且永远只允许我一个人爱他。我只需要爱着他,并且知道他愿意被我爱着,这就足够了。至于他是谁?他的经历?他有没有情史?想这些琐碎的小事都无关紧要。”

  季天佑听到这里,不由感慨道:“云宏真是个幸福的男人,有你,他就该知足了。”

  潘润嬅叹口气,“人生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获得满足?云宏真正的梦想是成为有名气的画家,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画明明那么好,却屡屡因为‘没有风格’而遭到恶评,他本来就十分忧郁,因为这个,就更加郁郁寡欢了。”

  三年前的一天,云宏的新作又被出版社退稿,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便背上行囊独自去山里写生,从此以后就杳无音讯。直到失踪半年后,几个徒步旅行者在深山里发现了他的衣服、画册,以及摆放整齐的牙齿、指甲……警方出了报告,确认他已经死亡,死因未明,尸体不知去向。

  “警方最终以自杀草草结案,可我不相信!自杀怎么可能会没有尸体呢?”潘润嬅讲到这里,不由哽咽起来,“我没有别的奢望,我只想知道云宏到底遭遇了什么?我只想为他的死讨一个明白!这三年来,我用尽了各种途径、想了各种办法,都毫无进展,你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希望了……”

  如今,像潘润嬅这样不沾尘俗的女子已经十分少见,季天佑被她至情至性的爱情深深打动,不禁动容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你到底!”

  “谢谢你!”潘润嬅感激道,“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

  “当然!”

  “那么,讲讲你的故事吧!”

  “从什么时候讲起?”

  “嗯……从你第一次看到鬼魂开始吧!”潘润嬅俏皮地举了举咖啡,“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听你慢慢讲完。”

  2、

  说实话,季天佑很嫉妒云宏,因为他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有这么美好的性情的女子,就连唯一一次恋爱,也仅仅是一场笑话而已。

  那是在季天佑大二那年的开学舞会上,他帮着美术系的同学布置完会场,便安静地躲在角落里。因为“余光恐惧症”的原因,他人缘很差,同学们都觉得这个人眼神飘忽,说话做事颠三倒四,神经兮兮的,就连同住的舍友都对他避而远之。

  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隐形术”,就像在这次舞会上,虽然他内心那么渴望加入他们,但仍识趣地将自己缩进角落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林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余光里的。一袭及膝的宝蓝色吊带裙,俏皮可爱的短发,微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明皓的月牙。她就像一缕清爽的夜风,拂去他心中的暗尘。他不敢转头看她,不是因为羞涩或自卑,而是担心他一转头,她就消失不见了——除了女鬼,学校里怎么可能会有女生,还是如此漂亮的女生主动接近自己呢?人生中第一次,他不再恐惧余光,甚至爱上了余光。

  “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林丹坐到他身旁。

  “习惯了。”季天佑不敢看她,语气虽然淡淡的,但脸颊却诚实地燃烧起来。

  “说话怎么像个老头子似的!”林丹起身,主动拉住他的手,“年轻人就该有点活力嘛,我们跳舞吧!”

  “我不会……”季天佑被拽着站起来,仍低着头。

  “我教你!”林丹牵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喂,你怎么不看我?”

  “我怕一看你,你就消失了……”季天佑低声说。

  林丹爽朗地大笑起来,“季天佑你真幽默!”

  季天佑愕然地抬起头,“你认识我?”

  “哎呀!”林丹惊慌地说,“糟了糟了,你看我了你看我了!完了,我好像真的要消失了!”

  说着,她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季天佑也被她逗乐了,他从未见过像她这么活泼的女孩子,就好像闪闪发光的霓虹,无论走到哪里,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五彩缤纷。

  “我叫林丹,心理系的,和你同级。我看过你为校刊做的插图,惊为天人!”说着,她附到他耳边,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并且,为之倾倒。”

  就这样,他们恋爱了。

  这一学期是季天佑人生里最明媚的时光,就连冬天里的雪花也因为爱情而变得光芒四射。他不再忧郁,不再沉默,不再木讷,性格也变得逐渐开朗起来。

  他们就像所有的校园恋人一样,天真,纯粹,不计较未来,只在乎今朝。林丹不但活泼简单,也十分温柔亲切,季天佑和她在一起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温暖。他们互诉衷肠,无所不谈。甚至,季天佑连自己的余光恐惧症和见鬼经历,也心甘情愿与她分享。

  这样甜蜜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期末,林丹发表在校刊上的一篇论文引起了轩然大波——《论余光恐惧症和妄想症》。林丹以自己与精神病患者亲密接触的亲身经历,由点及面,由理论到实例再到理论,有条有理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这篇论文中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心理系系花林丹这一学期与谁“亲密接触”了,谁都知道她研究的那个精神病患者就是季天佑。原来这场浪漫的爱情只是一个残忍的骗局。

  林丹因为这篇论文得到心理系教授们的一致好评,破格让其加入了某知名教授的工作小组;而季天佑却因此成为同学们耻笑的对象。原本就不受欢迎的他,愈加遭到排挤。

  从此以后,他的余光恐惧症越来越严重,甚至都不敢与人对视。

  寒假离校前的那个星期,季天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也就是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只真正可怕的厉鬼。和普通的鬼魂不同,那只厉鬼不但能直接与他通过声音对话,还能幻化成林丹的样子。她像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的余光里,无时不刻都在喋喋不休地嘲笑他,挖苦他。她说他的阴阳眼本就是上天给他的诅咒,他人生的唯一意义就在孤独中遭受嘲弄,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笑柄,这就是命运给他的惩罚。只要他活着,惩罚就不会停止。

  离校的前一天,季天佑独自爬上天台,望着暗沉沉的冬夜,任凭细碎的雪粒砸在自己脸上。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只觉得莫名悲哀,还不如一死百了。

  他闭上眼睛,刚准备一跃而下,却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死死拽住,是林丹,真正的林丹。

  她把他从天台边沿上拽下来,狠狠甩给他一记耳光,“没用的孬种,死就死远点,省得让人见了恶心!”她不屑地“呸”了声,满脸都是厌恶的神情,“我巴不得你早点死,最好快点死、死远点,也好死无对证!万一关于我利用你的事情传到导师耳朵里,我反而会遭到处分,如此一来前途就全毁了!”

  如果可以用漫画的形式来描述此情此情,那么季天佑的怒火已经燃烧了整个黑夜。

  季天佑家里,现在。

  “我若死了岂不便宜了她?”季天佑扬起眉毛,给潘润嬅又添了一杯咖啡,“所以我决定活下来,而且要好好地活着。”

  潘润嬅一脸愤怒,“像林丹这种女生才是死有余辜!”

  “确实如此!不过话说过来,也是林丹彻底打消了我自杀的念头。”季天佑笑了笑,“时隔多年,事过境迁,即便是残忍的青春往事,现在回忆起来,留在心底的也并不是恨,而是释然。现在林丹是我的心理医生,她会为了学业不择手段,所以,我相信她也会不择手段地治好她的病人,就像我热爱绘画一样,她也用同样的热情爱着她的心理学。”

  潘润嬅不由感慨道:“我欣赏你的豁达。”

  季天佑对这句赞赏十分受用,他继续说道:“不过,这次经历之后,我彻底决定不再理会余光里的鬼魂,就算看见了也只当是幻觉,置之不理,这也是我之前一直拒绝你的原因。虽然鬼魂大多数无害,但我毕竟不了解他们,也不懂得怎样应付他们,因此对于我来说,他们算得上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对不起,”潘润嬅低声说,“我是不是把你拉入险境了?”

  季天佑微笑着摇摇头,“我自己愿意的,为了你。”

  说完这句,两个人的脸都莫名其妙地红了。夜色中多了三分暧昧,七分尴尬,潘润嬅轻轻咳嗽一声,“我该走了,明天我把云宏的遗物拿来,看看能不能引出他的灵魂。”

  3、

  “画得确实好。”季天佑翻阅着云宏的速写本,“但好像少了点什么,没什么风格。”看到潘润嬅不高兴,他又急忙解释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定风格的。《我的名字叫红》中说过,创造出新风格的人是最幸运的,而其余画家所能做的,便是通过无止境的模仿、修饰,使其臻至完美。要创造一种风格是很难的,云宏也许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但画功精湛,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潘润嬅黯然道:“可惜他再也等不来这个机会了。”

  季天佑不善言辞,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讷讷地坐在一边,表情茫然无措。

  潘润嬅长叹一声,说:“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怎么样?你的余光里看到云宏了吗?他来了吗?”

  季天佑摇摇头,心中有点自责,好像没见到鬼魂就很对不起潘润嬅似的,“自从送走了那只小水鬼,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可疑的东西。其实那些鬼魂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出现,或每天都可以遇见的。若真是那样,我早就精神崩溃了。对不起,我……”

  潘润嬅轻轻捂住他的嘴,“这怎么能怪你?你肯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知道,召唤鬼魂又不是像打的士那样伸手即来,我不急,我有耐心。”说着,她又从包里掏出一本速写本,“这是云宏死前画的,当时和他的牙齿、指甲、衣物摆放在一起。警方就是根据这本速写本,才判定他是因抑郁而自杀的。你留着看看,我先走了……也许是因为我在这里,云宏才不肯来……”

  说罢,她垂头抹了抹泪,转身离开。

  速写本的封面有几处擦不掉的泥污,页脚也脏脏皱皱的,右下角工工整整地写着“云宏”两个字。许多画家都有自己特殊的艺术签名,但云宏的签名就和他的画一样,中规中矩无可挑剔,却也毫无特色。

  季天佑随手翻开一页,心下一惊,不由坐直了身子,紧紧皱起眉头。画面中是一座破落的房子,参差不齐的砖墙,污迹斑驳的木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诡异的是,一双纤纤玉足硬生生从木门的上方的缝隙挤出来,像是有个女人被倒挂在门内一般。

  另一页。残败的院落里,土坯房已经塌了一半,肆孽疯长的荒草遮住了大半个院子。院内阳光正好,更衬得那扇敞开的屋门如无底洞般黑漆漆的。在那一片漆黑之中,隐约有一个长发女人扒着门框探出头来。季天佑的目光几乎不敢落到那女人的脸上,只觉得毛骨悚然。

  第三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下,静静地躺着一眼枯井,井沿残破,周围寸草不生。这张图虽然没画出什么令人胆颤的鬼影,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阴森感。

  这是什么地方?

  这些画是他想象出来的?还是亲眼看到的?

  季天佑隐约觉得,云宏的死和这个诡异的村庄有关。他转头摸出手机,刚准备给潘润嬅打个电话,不想却在水晶茶几的反光里看到云宏!

  没错!不是余光里,确确实实是在反光里!

  他忍不住低呼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难道“阴阳眼”也像癌细胞一样可以扩散?难道他的“阴阳眼”已经从余光里扩散到整个眼睛?难道他现在可以直接直视鬼魂了吗?或者,难道云宏变成了极其厉害的冤鬼,所以才能打破“余光限制”?!

  他揉揉眼睛,抬眼,却又在壁挂液晶电视那黑糊糊的屏幕里,看到了云宏阴恻恻的脸!不,不仅是在水晶茶几和液晶电视里,窗户、镜子,甚至处于待机状态的手机屏幕里,只要是能反光的地方,处处都有云宏的影子!

  他没有牙齿,没有指甲,污血从嘴角和指尖一点点渗出来,他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季天佑感觉他的笑容里藏着一个大秘密,而那个大秘密不可说,无须说。

  季天佑忍不住直冒冷汗,心跳加快,浑身颤抖着跌坐在地上。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摸索着抓起手机,按了一个快捷键。

  “林丹,是我,季天佑。快,来我家!救我!”

  当林丹用备用钥匙打开季天佑的房门时,只见他用地毯裹着自己的身子,像个受惊的小鹿一样颤抖不已。

  “这是怎么了?又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了?”林丹蹲下来,隔着毯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给我打一针。”

  林丹轻轻掀开地毯,将他扶出来,“会上瘾的……而且只靠药物治疗是没用的,你必须配合我的其他治疗办法才能真正见效。说实话,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我曾经对不起他,现在也不想对不起你。”

  “给我打一针。”季天佑握着林丹的手,紧紧闭着眼睛,“你不打,我不敢睁开眼睛。先打一针,打完了针我就一定配合你治疗。求求你,求求你……”

  林丹叹口气,打开随身的医药箱,无奈道:“这次我绝对是认真的,最后一针。否则你别再来找我了,请你也稍微照顾下我的感受,我不想自己的职业生涯有瑕疵,更不想病人最后毁在我手里。”

  打完了针,季天佑长长松了一口气,镇静剂让他稍微平静下来,倒影里的云宏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不见了。

  【第三章寻找云宏】

  1、

  季天佑和潘润嬅找到一个网名叫“三杯水”的驴友,就是他和他的队友最早发现的云宏。当然,正确来说,是云宏尸体的一小部分。

  三杯水听他们说了来意,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打死我也不再去那鬼地方了!”

  “那么至少给我们讲讲关于那个村子,以及你们发现云宏时的经历?”季天佑边说边将一叠厚厚的钞票塞进他手里。

  三杯水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犹豫了片刻,为难地说:“幸好是晴好的大白天,若是晚上,我死也不敢讲的,连想想都觉得胆战心惊。”

  “那个村子早在四十年前就没人居住了,据说当时村子里所有人都感染了瘟疫,起初因为缺乏对病症的正确认知,村里人都没放在心上。后来等病情严重了,却再也没有人有力气走出村子到山外求医,因此全村的人都死了。人们都觉得那地方不吉利,再加上它本来就是个孤村,又在大山深处,交通不便,上学、粮食、饮水都成问题,连电都通不上,因此没人愿意再搬过去居住,久而久之,就成了荒村。”三杯水声音沙哑而低沉,每一句话里都透着寒意。

  几年前,一队探险攀山的驴友因为迷路,无意中走进了这个村庄,并在村中扎帐篷露营。谁知夜间怪事不断,鬼影重重,其中一个队友还和鬼附身一般,产生了轻生之念,若不是领队发现异常,恐怕他早就葬身在这深山荒村之中了。

  这队驴友将他们的经历和无人村的照片放在网上,本意是提醒驴行爱好者要小心这座无人村,谁知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猎奇者。一时间,关于“无人村夜行记”、“无人村灵异事件簿”、“无人村露宿指南”等等帖子满天飞,三杯水和他的队友们,就是被这些帖子吸引,才组队去无人村的。

  “大抵是因为太久没人居住,又加上屋舍残破萧条,即便是白天,也令人感觉十分阴森。我们趁着正午太阳最大时拍了几张照片,留了几个合影,也好回去后发到网上稍微炫耀下。我们原计划在村子里露营,可拍完照片后,大家都觉得心慌慌的,十分不安,便临时决定立刻离开,原路返回,在尽量远离村子的地方露营。”三杯水眼神飘忽,像是沉浸在那段恐怖回忆中,“可我们刚刚走到村口,天突然就阴了,大雨瓢泼而落。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在村里扎营。”

  “你们是在返回的路上发现云宏的吗?”潘润嬅紧张地问。

  “原本是,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他看了一眼他们带来的速写本,目光落在“云宏”的落款上,“那天晚上,我们不敢分开睡,几个人窝在一个大帐篷里。半夜时,雷声大作,在那轰隆隆的雷声里,我们听到村子里传来奇怪的呼喊声,‘云红!云红!’当时我们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揣测是不是说下雨时天上的云变成了诡异的红色?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你们朋友的名字。”

  季天佑问道:“是什么样的声音?男人的?女人的?”

  三杯水颤声道:“起初是个孩子,后来是个女人,再后来是个老头的声音,最后是许多人一起在呐喊,像是整个村子的幽灵都跑了出来……”

  潘润嬅闻言,哽咽道:“无人村凝聚了那么怨气,云宏一定是被那些幽灵害死了……呜呜呜,被害得尸骨无存……”

  三杯水拿起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从身后书柜最下面一层抽出一个信封,“这张照片是我自己洗出来的,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这张照片里的景物,季天佑曾在云宏的速写本中也见到过。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静静地躺着一眼残破的枯井。与速写本中不同的是,照片中的枯井上方,影影绰绰,像是许多双干枯的手臂从井中探出来,虽然照得很模糊,但仍依稀可以看见,每一双手的手指上都没有指甲。

  潘润嬅也顾不得害怕,捧起照片仔细看了看,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这口井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救出来,呜呜呜……求求你帮帮我吧!”

  三杯水叹口气,“就算我有心帮你,你们也找不到那里了。两年前林业改造,大兴土木,早将那里夷平了。”

  2、

  拜访了三杯水之后,季天佑和潘润嬅的心情都很沉重,他们知道,云宏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被找到了,而他的灵魂,或许会永远被禁锢在那个已经消失了的枯井里。

  回城的路上,潘润嬅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默默哭泣,季天佑轻轻握了握住她的手,冰凉。

  路过城郊的小寺时,她突然抬起头,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季天佑不知如何回答,他更愿意相信没有。

  潘润嬅也没有指望他给出答案,继续说道:“如果没有鬼,那云宏只是因为某个原因死去了,他的灵魂不会再受到折磨,会永远安息,对不对?如果有鬼,那就一定有神,我们去求求菩萨,求求神仙,求求他们救救云宏的灵魂。我们去那座小寺拜一拜好不好?”

  季天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出拜神,怔了怔,说:“改天吧,已经开过了,况且今天也有点晚了。”

  其实天色也不算晚,只不过刚刚下午,掉头绕回去也不太远,但潘润嬅觉得自己没理由总是麻烦他,就没再坚持,只默默点了点头。

  季天佑看见潘润嬅脸上的失望之色,心中有几分懊悔。其实他也想去拜一拜,最好求求神仙爷爷们把自己的阴阳眼收了。可当时也不知怎么了,一提到去小寺,他心中就莫名升起一股抵触情绪,拒绝的话也就脱口而出了。他总觉得,寺庙里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只要踏入,他就会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正准备安慰她几句,谁知一抬眼,他竟然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是另一个季天佑,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季天佑,正愤怒地坐在后座上,张牙舞爪地比画着,像是要逼着他掉头去拜神。

  他猛地一踩刹车,闭上眼睛,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了?”潘润嬅捂着头,看了看他,恍然道:“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是……是云宏吗?”

  季天佑摇摇头,打开车窗,余光里,另一个季天佑恶狠狠地向他扑过来,他大口地吸了吸气,只装作看不见。

  午后的风有几分凉意,顺着车窗徐徐吹进来。放在后座的速写本随风翻到最后一页,老槐树的枝叶重重叠叠地遮盖在枯井上方,不泄露一丝阳光。枯井正上方的枝干上,一袭红色绸缎寿衣的云宏吊颈而死。画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等我归来。”

  季天佑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有什么沉重的记忆气势汹汹地涌进身体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不断膨胀的热气球,随时都可能会炸裂开来。

  “林丹!”他攥住潘润嬅的手腕,“给林丹打电话!快!”

  3、

  季天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卧室里,潘润嬅握着他的手,伏在床边,发出细微的鼾声。他抽出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说:“我们会幸福的。”说罢,他冲余光里的季天佑冷笑了一声。

  潘润嬅被他的动作惊醒,抬起脸,挂着浅浅的泪痕,“你醒了?”

  “嗯。我昏睡了多久?”

  她抬手看看表,“不长,七八个小时而已。”

  “辛苦你照顾我。”

  潘润嬅略带羞赧地笑了笑,随即担忧地说:“你……你好好的、乖乖配合林医生的治疗好不好?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季天佑微微皱起眉头,“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咬咬嘴唇,内疚道:“你昏迷的这几个小时里,林丹和我谈了许久。是我不好,因为太思念云宏,不但自己深深陷入思维怪圈不能自拔,还把你扯进来,让你的病更严重了。林丹是个很专业的心理医生,和她聊过之后,我心中豁然开朗,已经完全想通了!”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季天佑紧张地问。

  潘润嬅轻轻握住他的手,像是要传递给他力量,又像是通过这个肢体接触给自己说出真相的勇气,“你……你小学的时候根本没有一个叫毛小雨的同学,对不对?你的母亲,在你三岁时就已经去世,所以关于你初二那年在医院遇到‘新娘鬼’的事,也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有,你所读的大学是专业的美术学院,学校里根本没有心理系,更不可能是林丹的校友。林丹说,她在大学时确实认识一位有心理障碍的同学,但只是巧合,她的那个同学并不叫季天佑!”

  “那他叫什么?”

  “我没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傍晚时给在警局的朋友打了电话。他帮我查了,他们确实曾经接到过你的报警电话,关于那个穿格子衣服抱着泰迪熊的小女孩。他们查了近期的记录,发现并没有小女孩失踪,也没听说谁家的孩子淹死了,护城河那么长那么大,他们不可能仅凭一个模棱两可的报警电话就大张旗鼓地去打捞……所以他们只当是恶作剧处理了。”

  “那三杯水的照片该怎么解释?他们晚上听到的叫声又该怎么解释……”

  潘润嬅想了想,说:“网络上有很多这种灵异照片,只不过是光影下的错觉罢了,你是专门做这个的,一定能理解其中的原理。至于那些叫声,在你醒来前我又打电话确认过了,三杯水说,其实他们当时也没听得太清,雷声太大了,再加上他们自己当时的精神又极度紧张,听错也是难免的。”

  “所以,你认为我患有余光恐惧症、焦虑症和妄想症,对不对?我是个十足的精神病人对不对?”

  “天佑!”这是潘润嬅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叫他,“请你相信我,我没有任何歧视你的意思,也决没有因此嫌弃你。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思维模式陷入了一个怪圈,我只是希望你能好起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我只是希望……”她垂下眼,“希望能和你有个健康的、阳光的、美好的开始。我不想……不想我们的感情建立在一对乱七八糟的灵异事件上。”

  季天佑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庞,将她拥进怀里,“好,我听你的。”

  余光里的季天佑暴躁地跳起来,拥着潘润嬅的季天佑微微扬起嘴角。

  或许,我们不应该再把拥抱着潘润嬅的那个男人叫作季天佑,因为从他醒来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他才不是什么季天佑,他是云宏。

  为了避免阅读混乱,我们给被云宏附身的季天佑加个引号吧。

  有余光恐惧症的是云宏,和毛小雨是同桌的也是云宏;遇到新娘鬼的是云宏,在大学里被林丹利用的仍然是云宏;三年前以季天佑的模样主动找到林丹做自己的心理医生的,还是云宏。——在我们整个故事里,季天佑的经历就是云宏的经历,云宏的经历还是云宏的经历。

  那么季天佑是谁?

  他是画家,有名气,有才气,也有财气,唯独没有故事。

  他只不过是一个在三年前被云宏的鬼魂附身了的可怜鬼而已。若不是“季天佑”在拜访三杯水回来的路上稍稍动了下“拜神”的念头,他知道那是自己唯一的生机,情急之下跳出身体想威迫“季天佑”掉头,只怕他现在还被死死地压着,永远不见天日。可惜,他赌输了,“季天佑”没有掉转车头,而他,再也回不到那具身体里去了。

  三年前,云宏又一次投稿被拒之后,心灰意冷,独自进山写生,无意中进入无人村。无人村的凄凉阴冷带给他巨大的灵感,于是他结合实景和自己余光中看到的鬼魂,画下了速写本中的那些图片,期待它们带给读者全新的观感。

  在他准备离开的那天下午,风雨大作。他避雨时,偶然在一个屋舍里发现一本破得掉渣的族谱,族谱的最后几页,记录着他们全村人在感染瘟疫后的那段艰难时光。

  村子里的人在最后那段时间里,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他们决定集体投井自杀。无人村虽然很小,却也有十几户人家,云宏不知道那口枯井如何能装得下全村的人,但他确实曾在井中厚厚的槐树叶下面,发现了累累尸骨。

  族谱的最后一页还记录着,他们死后,无人村就会成为极阴之地,虽然他们的灵魂无法离开村子,但却能育出能附在活人身上的厉鬼。若换了旁人,肯定不会相信这些鬼话,但是云宏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再加上他因本身能看见鬼魂的原因,对鬼神之说本就十分笃信,于是他信了。

  族谱中说,化身厉鬼需要在雷雨之夜,天时正好。

  他按照族谱的地图指引,在村口挖出一口空棺材,取出里面的大红色寿衣穿在身上,又按照方法,将自己的牙齿敲掉,指甲拔掉,和随身所有的衣服放在一起,摆在指定的位置。然后在古井正上方吊颈自尽。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无数双手从井中探出来,在轰隆隆的雷声里,亡灵们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速写本最后一页的画是他留给潘润嬅的,他想告诉她,他虽然自杀了,但一定还会回到她身边。

  他选择了季天佑作为附身对象,因为他不但年轻帅气,还很有名气,有才华,附在他身上,他就可以将他身体里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不仅仅是这样,他最喜欢季天佑的,是他之前的绘画风格,残忍,阴暗,一点一墨都带着酣畅淋漓的宣泄。

  只不过,云宏毕竟是第一次做鬼,技术不怎么熟练。虽然他拥有无人村的亡灵们赐予的强大力量,但仍不能将这具身体完全地据为己有。不仅如此,由于强行进入一具根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他的记忆也弄得残碎不全,以至于后来他几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季天佑,把自己的记忆当作了季天佑的记忆。

  季天佑是个顽强的家伙,总是趁他意识薄弱或混乱时拼死反抗,比如在他画《百鬼罗汉图》时,他就趁他疲惫,偷偷溜出来短暂地控制了身体,把云宏的本来面目画到图中,企图有人发现端倪,能救他一命;又比如,在“季天佑”精神混乱时,季天佑把云宏的一部分魂魄逼出来,映射在所有带反光的物体上。若不是“季天佑”叫来林丹打了镇静剂强压下情绪,那一次季天佑很可能就成功了。

  “季天佑”之所以找林丹作为自己的心理医生,因为她是个为了梦想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当她发现这个叫季天佑的人有着和自己大学同学同样的经历时,自认为她发现了一个典型的病例——这个病人对她的学术报告十分有用,他不但有余光恐惧、焦虑、妄想症,还可能有人格分裂!

  不择手段的人,有时候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人。为了将“季天佑”留在诊所完成她的学术报告,她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多次违规替他注射镇静剂。

  而这就是“季天佑”真正需要的,他需要用这种办法来对付源自身体本身的反抗。

  【第四章撒谎的眼睛】

  1、

  对于这次的治疗,“季天佑”十分配合,病情很快大有好转。当然,所谓“好转”只是他故意表演给别人看的,事实上,他在余光里仍可以见季天佑,他就像他的影子,紧紧纠缠。

  康复那天,“季天佑”紧紧拥着潘润嬅,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云宏没有死,他回来了,你愿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潘润嬅柔声道:“不,我更爱你,我与你才是真心相爱。云宏对于我而言,就像是少女时代单纯崇拜着的偶像,我从来都不了解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想法、他的快乐、或他的苦恼,现在想来,我其实对他一无所知。我深爱着的,只是深爱他的那种感觉。而你不一样,我懂你,也懂得如何爱你。”

  “季天佑”紧紧攥起拳头,强压着怒意,继续问道:“你不觉得,我与他很像吗?”

  潘润嬅抬起眼,俏皮地捏捏他的脸,“嗯,你们都是画家,都有点忧郁。但你成功,他失意;你虽然忧郁但肯对我敞开心扉,他只一味自闭自苦;你帅气,他平庸……总之,你样样都比他好!最重要的是,你选择了积极地活着,而他却选择放弃生命;你是现在,他,只不过是一段傻傻的过去。”

  “季天佑”吻了吻了她的额头,“说得真好,为了你今天的话,我送你一幅画好吗?”

  “嗯!什么画?”

  “一个月以后你就知道了。”

  2、

  推开别墅大门的那一刻,潘润嬅发出一声惊呼,“天啊!我的眼睛不够用了!”

  别墅大厅的四面墙壁,包括天花板和地板,全是精心绘制的三维立体画,在恰到好处的灯光的映射下,天高云阔,山清水秀,原本方方正正的房子,被“季天佑”画成了视线辽远的仙境。

  迎面是高山,配上活水形成瀑布,“季天佑”单膝跪在水边的石头上,双手捧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脚下是万丈碧潭,虽是画出来的,但绝对可以以假乱真。水面上铺着造型可爱的石头,一路延伸到“季天佑”脚边。

  “水是假的对不对?”潘润嬅开心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做‘水上漂’了?”

  “季天佑”温柔地说:“做‘水上漂’是需要勇气的。”

  潘润嬅探着脚在“水”上走了几步,只觉得一阵眩晕,虽然明知道是画上去的,可感觉还是怕怕的。于是她撒娇般地尖叫着,踏上最近的一块“石头”,谁知,石头也是假的!表面上看起来是石头,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纸,纸下却是一个如水井般深深的地洞。

  只听她发出一声惨叫,跌入洞中,哭喊着:“季天佑!你到底在搞什么?”

  “季天佑”踩着“潭水”信步走到地洞边,蹲下来望着她:“你应该感到知足,要知道,若是别人请我画这么大规模的三维地画,是需要花很多钱的。”

  “季天佑!”潘润嬅忍着摔断的右腿带来的巨痛,抓着地洞的边缘,“你这个变态,拉我上去!”

  “季天佑”瞥了一眼余光里的季天佑,冷冷地说:“我不是季天佑,我是云宏啊,是你‘傻傻的过去’!”

  潘润嬅愣了愣,哀求道:“你,你先把林丹叫过来,你……你是不是又发病了啊?”

  “季天佑”轻笑一声,不再答话。他扯过连接着“瀑布”的水管,顺手甩进地洞里……

  3、

  两个月后,护城河中浮起一个破烂不堪的泰迪熊,泰迪熊的身上还绑着几根小孩的骸骨。“季天佑”以前报案时,只当那女孩刚死不久,警方也只调查了近期的记录,当然会毫无发现。

  事实上,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死了三年多了。

  警方推断,凶手很可能在泰迪熊中填充了大量石块,因此尸体才一直沉在河底,浮肿、腐烂,顺水飘散。泰迪熊的外套虽然结实,但经过长期浸泡,再加上河底暗流的冲击,外套破损,石块逐渐漏出,尸体这才漂到河面。

  “季天佑”看到这则新闻时,正在指挥着工人们搬家,他刚在新城区购置了一整个单元,这套季天佑住过的房子,他早就腻烦了。

  这时,两个工人从门外探出头,“季先生,听物业说您这套房子是配有地下室的,地下室里的东西您也搬走吗?”

  “季天佑”不耐烦地摆摆手,“地下室?我早忘了这码事了,估计也是放置些没用的东西,你们自己看着处理了吧,不搬了。”

  “好嘞!”工人们最喜欢这样的主顾了,那些杂货估计能卖些钱。

  不一会儿,楼下传出几声尖叫,很快便骚乱起来。

  “季天佑”刚想下去看个究竟,就见一队保安率先冲上来,将他按倒在地,紧接着,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怎么了我?!”他大吼着。

  “搬家工人在你家地下室的冰柜里发现两具高度腐烂的童尸!”保安说着,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这个衣冠禽兽!”

  “季天佑”想冲出这具身体附身他人,可他悲哀地发现,族谱里只记录了如何附身到他人体内,却没有记载离开的方法。

  “不是我干的!”他不甘心地大叫。

  余光里,季天佑冷笑着俯下身,用口型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干——的!哦——对!现——在——你——就——是——我!”

  “季天佑你这个死变态!”“季天佑”骂着季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