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诡舞

  一个矮瘦的人在扭动着

  黄昏时分,天色突然变得怪异,一片一片鱼鳞状的云骤然变成血红色,大半个天空都红了,地面上的一切都染上了铁锈般的颜色。

  于林走出学校,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看见前边挤了一堆人。远远望去,他感觉到一股狂躁热烈的气氛从人群中散发出来。

  走近人群,在外围,他踮起脚尖,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朝里望。

  四周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喧哗震天,这一块却异常安静,一丝声音也没有,人们压抑地喘息着,在这压抑之中,于林感觉到异常的吵闹,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是无声的,偏偏又显得格外嘈杂。

  人群中央被围出一块圆形的空地,直径两米左右。空地上,一个矮瘦的人在扭动着。

  这是一个不到一米五的男人,身体瘦得仿佛没有一丝水分,上身穿着件短褂子,下身一条不到膝盖的短裤,裸露在外的身体瘦得露出了骨头,颜色漆黑,在血红的天色映衬下,像个生锈的铁人。但他不给人一点坚硬的感觉,相反,他这瘦削的、骨架支离的身体,看起来却柔软异常——他在扭动,或者说在舞蹈——他全部的身体都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怪异姿态扭曲着,像某种奇异的生物,却不像人类。

  于林踮着脚看了两分钟,渐渐地心跳加快,头晕目眩,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连忙走到一边蹲了下来。

  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恶心的感觉慢慢褪去了。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脸色惨白,头冒虚汗,都蹲着或半弯着身子,扶着路边的栏杆呕吐。

  于林回头看看,那些围成一圈的人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颧骨上集中着两团潮红,目光迷离,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痴呆笑容,仿佛喝醉了酒一般,身子轻轻摇晃着。

  不时有人抽身出来,呕吐,吐完后,又回到人群中。

  于林看得心中一惊,直起腰,想离开,脚下却被什么拖住了似的,不由自主一步一步靠近人群,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渴望,又是厌恶又是向往,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自己必须离开,脚却还是挪了过去。

  终于又挤进了人群,到了最里边一圈。

  那男人仍旧在扭曲着身体,脸上带着恬不知耻的笑容,漆黑的眼睛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恶心的感觉再次升腾,于林冒出了虚汗,同时,他又觉得十分享受。正熏然欲醉之际,一个声音越过凝滞的空气刺入耳中:“下流东西,跳的什么下流舞?还不快滚?”这声音苍老遒劲,一下子将于林昏昏的神思拉了回来。他头脑骤然清醒,定睛一看,眼前的空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老人。老人大概有七八十岁了,身体高大健硕,一把雪白的胡子飘拂在胸口。他站在那男人身边,大声喝骂,那男人恍若不闻,继续涎着脸扭曲、扭曲、扭曲……周围的人们似乎都已经从男人的扭曲中惊醒过来,嘴角边痴呆的笑容不见了,各种复杂的表情出现在人们脸上,有惊讶,有羞愧,有愤恨……老人气得抹脸通红,胸膛起伏一阵,大踏步上前,朝着那男人脸上就是一巴掌。这一掌用力不小,男人的嘴角边流出一条血线,身体打了个转,保持一个怪异的姿势,僵住了。

  “还不快滚回去!”老人又一个巴掌扇过去。男人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慢慢收回手脚,规规矩矩站好,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爸……”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人群,谁都没朝别人看上一眼。原本仿佛喝醉了酒般的人群,都愣愣地目送两人远去,也不知是从谁开始,有人忽然问了句:“怎么回事?”大家仿佛这才蓦然惊醒,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垂下眼帘,谁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这么散了。

  于林心中充满疑问,眼睛一直盯着那对父子的背影。瞧着瞧着,那矮个男人漆黑的背影,像磁石般生出一种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跟了过去。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别过去,别过去。”但另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弥漫全身,四周的一切景物都淡化了色彩,喧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身边走过的人,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虚幻的感觉……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只有他和那男人之间的路是真实的,铁铸般不可更改。他笔直地朝前走,离那对父子大概20米远,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一步步跟了上去。

  矮个男人和他父亲转入一条小巷。于林跟进去,灰尘扑鼻,也不知多久没打扫了,一踩一个脚印。两边的墙壁多半都坍塌了,残旧的建筑灰扑扑的,裸露出墙砖,窗户上的玻璃掉了大半,朝外张着黑洞洞的口子。晾衣服的铁栏杆伸出阳台,栏杆上锈迹斑斑,蛛网密布。走了许久,没有听见人声,也没看见一个人,这巷子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

  矮个男人渐渐手足又挥舞起来,腰肢和脖子不自然地扭动着。老人朝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他才老实下来。越走,他扭动的次数越多,相隔的时间也越短,老人也毫不留情地不断敲打他的脑袋,到了后来,砰砰的敲头之声几乎连成一片,这是空寂的巷子里唯一的声音。

  天上的云越来越红,隐约可以看见云层后红光流窜,似乎就要冲破云层落下来。于林心中充塞着异样的恐惧,他想抽回自己的脚,却仍旧忍不住慢慢跟随那两人,往巷子深处走去。那两人也始终没有回头望一眼。

  他们走进一处残破建筑的大门,两人前脚进去,后脚就把门关上了。于林走到门前,惆怅地站着,隐约听到门内传来说话声和音乐声。虽然隔着门,那音乐的节奏仍旧让他呼吸急促起来,他浑身发热,不由自主地想要做些什么,人也似乎失去了理智,趴在门缝上朝里看,却只看到黑乎乎一团。他抓耳挠腮地在门口转悠了许久,眼睛盯住了墙上的水管,不由笑了。也不顾那水管上锈迹斑斑,手往上一搭,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房子是两层楼,一楼门窗紧闭,二楼却和其他建筑一样,玻璃碎裂,窗框在半空中晃荡。于林这辈子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地方,战战兢兢,但又有种莫名的兴奋。贴在墙上,那音乐声是听不见了,但声波造成的震动,却通过水管传到他的全身,他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扭曲的快意让他忍不住身体扭动起来,手一松,几乎摔了下去。他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节外生枝,集中精神,爬上二楼,一个翻身,就进了二楼的房间。

  房间容颜惨淡,里头凌乱地放着桌子、椅子和床,桌子的抽屉倒扣在地板上,床是铁架子床,铁架子差不多锈光了,底下堆着一堆破棉絮,棉絮上尽是老鼠屎。木地板上破了许多大洞,墙漆也掉光了,甚至露出底下的电线来……于林走了两步,只听咔嚓咔嚓的声音,木地板被他踩穿了。

  房间没有门,他直接走出去,外边是个开放式走廊,铁栏杆锈断了多处,没锈的地方也让人看着不放心。他沿着朽烂的木楼梯小心下楼,楼梯倒是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一不留神就是一个洞。

  楼梯才下了一半,便听见隐约的音乐声传来,他全身的血液都随着音乐声沸腾,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飞快下了楼梯。

  楼下是个大厅,同样形容惨淡,只是地面上没有灰尘。音乐声从大厅侧面一扇门内传来。于林快步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那老人和矮个男人都在门内。矮个男人蜷缩在一张单人木床上,身体缩成球形,双手抱住膝盖,膝盖抵在胸前,头紧压在膝盖上,像胎儿一般睡着了。音乐声震耳欲聋,他却睡得很香。老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不时用力跺脚,把地板跺出洞来,有时候猛然发怒,一巴掌将桌上放的瓶瓶罐罐扫到地上。他沉浸在自己愤怒的世界中,没有发现于林。于林耳朵里塞满了音乐,莫名的愤怒也逐渐从心中升腾起来。眼看那老人大脚在地上的玻璃渣滓上用力踩着,他心痒难搔,只想出去和他一起发泄。他明白这是受了那音乐的影响,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撕碎,塞在耳朵上。音乐声一下子远了许多,那种如磨盘压顶的愤怒之力骤然减轻,他喘了口气。

  老人在屋里越来越暴躁,所有的东西都被摔碎了。他抡起椅子朝桌子上砰砰地砸着,又抡起桌子砸墙壁。如此闹腾了好一阵子,他捂着头蹲下身呻吟了一会儿,颤抖着手从床底下掏出一截一截绳子,一圈一圈缠绕在那矮个男人身上,将男人捆了个结实。接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屋角,那里放着一个老式收录机,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这屋子里唯一没破坏的东西,除了那男人躺的小床,就是这台录音机了。老人的姿势十分奇怪,他竭力往前走,但又似乎竭力想后退。两种力量挣扎着,最终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录音机边,慢慢跪下去,把手放在录音机上。于林以为他想要停止音乐,然而,他的手只是在按键上摸索了一下,接着便抓起录音机砸在地板上。

  木地板又破了一个洞,录音机的一边音箱掉了下来,裸露出里边的电线,音乐声却没有停止,反而更大了,震耳欲聋,连门框都仿佛在嗡嗡作响。老人一言不发,抓起录音机反复摔打,终于,它彻底哑了。老人仍旧不解恨,满头大汗地将录音机碎片掰开,从里头捡出四分五裂的磁带,满面狰狞地狂笑着,抓起磁带乱扯——才扯了两下,他的动作便慢了下来,狰狞的表情渐渐消散,换上一副迷惘的神情。狂暴得仿佛要跳出眼眶的眼珠也恢复了正常,他吃惊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磁带,又朝门口望了望,看到于林,他没意识到于林并不该出现在这里,反而喃喃地问:“我怎么了?”

  于林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老人身后的矮个男人吸引住了。

  矮个男人被捆得像个粽子,一直沉沉熟睡。这震天的音乐声丝毫没有惊动他。音乐声停止的刹那,他仿佛被电击了一般,身体猛一抽搐,之后便是猛烈地扭曲。他双目紧闭,四肢捆绑,没有活动的余地。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仍旧在尽一切可能扭动,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而蜷缩时而伸展,朝前用力探出脖子,紧接着又朝后仰着身体,他的身体好似没有骨头,朝前后左右方向不断折叠,头与膝盖接触、后脑勺与脚后跟接触、左太阳穴与左脚踝接触、右太阳穴与右脚踝接触……仿佛一条巨大的肉虫,他翻腾扭曲,很快就从床上掉到了地板上。地板被砸出一个人形的窟窿,他被活生生地卡在其中,完全动弹不得,然而他仍旧在扭动——他已经醒了,眉眼乱飞,脸上的肌肉扭曲到极致,胳膊上裸露的肌肉也在颤动着,竭力想在那卡得紧紧的窟窿里最大范围地扭动全身……这动静惊动了老人,他回头一看,连忙站起来,朝那男人走过去……男人的眼珠在眼眶里跳舞,黑豆般的眼球在白眼珠上快速漂浮,于林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漾起了异样的感觉,不知不觉走了过去,眼看老人的手按住男人,他心里浮上无名火,仿佛有什么重要的种子被扼杀了,来不及多想,操起一截破板凳,朝老人头上砸下去……

  接下来的几分钟完全是黑暗状态,于林脑子里一片漆黑,眼前有无数线条在跳跃。矮个男人的扭曲煽动着他内心的某处,但总像隔靴搔痒,为了能更接近他渴望达到的某个顶点,他解开了绳索……矮个男人一跃而起,身体在半空中扭成“C”形,手随意一挥,那盏昏黄的白炽灯被甩了出去,屋子里骤然一暗……

  扭曲的世界

  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某些东西瞬间从于林胸中流失,眼前的黑暗清凉而宁静,他清醒过来,狠狠地敲了敲脑袋:自己这是怎么了?一串滴滴答答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他预感到大事不好,伸手想捉住逃跑中的矮个男人,但手碰到那男人,就像碰到一条蛇,男人的身体随意扭曲着,完全无法捕捉,很快,声音消失在远方,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重浊的呼吸声从于林的胸膛里传出来,他耳朵里还听到另一个声音——是那老人的呼吸声。老人的鼻腔仿佛堵塞了,每呼吸一次,都发出哨子般的声响。于林顺着声音摸过去,摸到了老人沉重的身体,他摇晃了许久,老人仍旧沉睡不醒。

  黑暗那么沉,许久也看不见东西。然而,眼前慢慢变成了红色,仍旧看不见东西,但眼睛里所看到的,却是血红一片,世界由“黑暗”转入了“红暗”——于林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名词得意了两秒钟,便感觉事情不妙——“红暗”越来越严重,眼睛已经快受不了了。血红的色彩仿佛会发出光来,刺激得双目泪水直流。那已经不像是外界的色彩,好像是自己的眼睛在不断流血。他感觉到鲜明的疼痛,不由伸手抚mo面颊——面颊上略有汗意,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鲜血流淌。他怀疑这薄薄的汗意也是红色的——自己似乎已经被鲜血包裹。他感到窒息,血液似乎堵塞了喉咙和鼻子,再待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毫无办法,他伸手摸索了许久,一手拖着那老人沉重的身体,一手在墙壁上探索着,摸到了房门,走出去,感觉一阵清风吹来。顺着风的方向,他继续朝外走。老人的身体过于沉重,走了几步,他就把手松开,一个人独自朝风吹来的方向走去。脚底下磕磕绊绊,不时发出木板碎裂的声音,但从手上的感觉来看,似乎是走出来了。

  外面的风更大,鲜红的色彩也淡了一些,但这鲜红依然遮挡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他隐约听到汽车声传来,便跌跌撞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而去。一路上不时撞到墙壁或者水泥柱子上,额头上热乎乎地流出了真切的血水。

  渐渐地,那红色分出了层次。头顶上的红色幽深中发着微光,近乎于黑色,往下走,红色变得稀薄,某些地方出现红得刺眼的轮廓,隐约可以看出房子的轮廓,再往下,沉入地面,红色像水一样流淌。于林顺着巷子的墙壁往前一直走,红色越来越稀薄,前方出现了亮光,终于,亮光刺破了眼前的红,他看到了马路。

  马路上隔一段距离就是一盏路灯,建筑物上的灯光、车灯混合在一起,将巷子外的世界照得很亮。“红暗”被驱散了,他能看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变成了红色。这红色来源于头顶——天上风起云涌,一团团波涛般的红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一个个漩涡,地面被漩涡染红了。于林擦了擦眼睛,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有一种恶心的感觉穿过胸膛,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暂时仍旧无法适应这红色的世界,大脑仍旧沉浸在血红的色彩中不能自拔,周围发生了些什么,他也完全没注意,只是感觉非常怪异。忽然就感觉到口渴,路边有个便利店,信步走进去,在一排排的商品中寻找矿泉水。脑子里红色的漩涡不断旋转,他时刻担心自己会当场晕倒,努力吸气维持镇定——只要喝口水就好,他始终这么觉得。

  那排货物似乎有些扭曲,好不容易找到了矿泉水,他抓住那有些变形的塑料瓶子,看到它仍旧在微微地扭动,不由敲了敲脑袋,感到自己晕得太厉害了。

  走到收银台准备交钱时,却找不到人,收银台空荡荡的,电脑屏幕上的字在缓慢跳动,拉开的抽屉里传出硬币嘎哒嘎哒的碰撞声,一元的银币光色沉郁,一角的银币银光耀眼,五角的银币黄灿灿的,它们都在跳跃,像喝醉了酒似的在抽屉里蹒跚滚动。于林抬起头朝四周看看——店内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商品都在缓慢地扭动着,墙壁和地板也在波涛般柔和地起伏。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世界出了问题,是因为自己眩晕世界才扭曲、还是因为世界扭曲了自己才眩晕?他昏昏沉沉地拧开瓶盖,把水从喉咙里灌下去,那水打着漩涡,到了胃里,似乎仍旧在缓慢旋转。他控制住恶心的感觉,扶着起伏的墙壁走出便利店,旋转的微风迎面吹来,他站在一起一伏的人行道上,感到自己随时会倒下去,便坐在了地上,冷汗不断从头上冒出来——世界变得多么怪异,一切都在缓慢扭曲、旋转,地面起伏,天空荡漾,汽车和行人歪歪斜斜地扭动,像受到某种外力操纵一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经过他身边,她眼神茫然,两只胳膊蛇一样扭曲,裙子围着身体转成一圈,春guang大泄,她却毫不在乎,周围的男人也好像没看见——他们都忙着扭曲自己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于林挣扎着站起来,拉住那女人问。女人被他这么轻轻一拉,顿时倒在地上,肉虫般扭动身子,在地面上蠕动半天,却站不起来。恶心的感觉在此涌上来,这回于林没来得及控制,匆忙间跑到垃圾桶边,刚喝下去的水混合着胃液和没消化的食物冲出口腔,这些黏液在半空中形成一团星云状的漩涡,许久才慢慢落入垃圾桶中。于林一口一口把胃里吐了个干净,最后实在吐不出新的东西来了,恶心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弱。他随便擦了擦嘴角,喘息着抬起头来。云朵的漩涡互相吞噬侵蚀,终于组合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一团发亮的红光,仿佛灰尘般的红色颗粒从云端倾泻而下,笼罩了城市的中心。城市的中心被耀眼的红色笼罩,红色爆炸般向四面八方辐射,看不清中心地带的景象。于林站在这暗影保护下的城市边缘,眼看着红色的灰尘慢慢侵蚀四周的一切。他脑海里浮现出那矮个男人扭曲变形的身体,忽然明白了什么,脑子霍然一亮,很快又坠入红暗之中。但那刹那的一亮已经足够了,他全部的思绪都被红色的灰尘笼罩,再没有多余的精力进行思考,只是循着那刹那间思想的亮度所指示的方向,跌跌撞撞沿着人行道朝前走去。

  大约走了10来分钟,四周的景物扭曲更加厉害,但仍旧很缓慢。

  不,不是这里。

  他本能地继续朝前走,看到一辆出租车歪歪斜斜地前进,他本能地招手,出租车司机忙着把自己的身体和行车路线弄得弯弯曲曲,绕了许多弯子之后,总算把车停了下来。车停在前面4、5米远的地方,于林朝车子走去。他发现自己走的是一条抛物线,无论他多么努力对准车子的方向,他还是绕了一条弯路,过了很久才走到车子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子朝市中心开去。实际上它是垂直于市中心的方向开去,但于林知道,这才是正确的路线,它必须绕个大弯才能抵达目的地,直线前进的话,反而会到达另外的地方。一路上司机和他都没有说话,司机的脑袋不断转来转去,很少注视前方,车子经常会在路中央突然来个180度大转弯。于林保持着同样的扭动,以防止自己被突然的扭曲所伤害。

  扭曲越来越厉害了。

  随着车子靠近市中心,车子的扭曲程度越来越大,绕的弯路也越来越大。四周的路面和建筑都极度变形,几乎扭成了麻花。路上的行人像一颗颗在铁锅上爆炒的豆子,片刻不停地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于林惊恐地从窗口注视着这一切。他看到一个老人竭力把自己的脖子朝后仰,终于,他的后脑勺成功地接触到了脚后跟,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听到“咔嚓”骨折的声音——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身体就这样活生生地折成了两节,仿佛一张破烂的折叠椅子,在剧烈起伏的地面上抽搐、扭动。一个30来岁的男人把自己的胳膊旋转了360之后,继续旋转,那手臂就像芭比娃娃的胳膊一样,最终被他扭了下来,鲜血螺旋状喷出,扭断的手臂在地上蛇一样弯曲爬行,那男人似乎并不感觉疼痛,仍旧继续扭曲身体的其他部位……到处都是扭曲的人,扭曲的建筑,扭曲的物品,扭曲的世界……世界在扭曲中轰然崩塌,断壁残垣,断肢残臂,鲜血,红色越来越刺眼……车子忽然来了一个类似达利作品的大变形,于林差点被压成了肉饼,好在他的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身体及时扭曲起来,躲过了这一劫。于林心中充满恐惧,眼冒金星,不断张嘴干呕,但他从没有想过要放弃——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设想“放弃”这一回事,不,他没有多余的脑力去设想任何事情,仅仅是那一刹那思想的亮光,指引他继续朝前、朝前、朝前……直到他看见那个男人。

  那个矮个男人终于出现了。

  市中心钟楼上弯曲的大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点,这时间正确吗?于林没有去考虑这个。从巷子里离开时,最多不过晚上7点,绕了这么久才达到市中心。市中心差不多全毁了,一切都像处于巨大的绞肉机中央,所有的人和事都迅速地扭曲、粉碎。在最中央的花坛上,他看到了那矮个男人。矮个男人全身赤裸,漆黑的身体像一条蛇,在不可思议地扭动着。他脸上带着阴险的笑容,仰望天空,红色的灰尘从天而降,他就是漩涡的中心,他就是粉碎的中心!于林的车快速朝那中心地带驶去,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车辆和人,飞蛾扑火般靠近中心地带——一靠近,就扭曲碎裂,许多人死在前往中心地带的路上,一路上到处都是残破的肢体,然而这也许是幸运的,在中心地带消失的一切都无影无踪,它们都变成了粉碎的红尘……于林忽然清醒过来,大声对司机喊:“停车!停车!”但那矮个男人的吸引力无法抗拒,司机如醉如痴地朝前开去,于林在即将到来的粉身碎骨的恐惧中发出尖锐的呼啸,他听到自己的呼啸声转了好几个弯……车子忽然停了下来,一股血水从司机座上喷出——司机扭断了自己的脖子。于林喘了口气,刚要爬到驾驶座上去把车往回开,路面忽然一个翻转,车子被抛向了侧面的一条巷子,于林在半空中被抛出车外——如果他就此落地,必然粉身碎骨,然而,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一段围墙忽然高高耸起,恰好接住了他的身体……

  最后一盒磁带

  他又回来了!

  他认出这就是那条巷子。它本来在城市的边缘地带,但这一次不可思议的扭曲将它扭到了市中心。他连滚带爬地在巷子里奔跑,身体仍旧不由自主地扭动着,但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这扭动把自己撕裂。巷子已经面目全非,墙壁和建筑纷纷倒塌,一具具白骨从那些死去多时的建筑中露出来,这些白骨被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可以想象出它们生前是怎样死去的——扭曲似乎唤醒了它们,白骨慢慢扭动起来,好像一段一段的文字,骨架支离地扭曲着。于林按着胸口,飞跑进那矮个男人所居住的房子,大声喊着什么。

  他听到有人在微弱地回应。

  那房子里的一切也都扭曲了,唯一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反倒显得特别古怪。

  就是他起初进去的那房间,那房间里仍旧躺着那个老人。于林冲进去时,老人刚刚苏醒过来,坐在地板上抚mo着后脑勺,满脸困惑的表情。一进门,于林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舒适——扭曲的、狂躁的世界被隔绝了,这房间是静止、稳定的,墙壁是直立的,天花板和地板是平的,物品是静止的……他喜极而泣,扑到老人身边,还没出声,老人就苦笑道:“外面怎么样了?”

  “全毁了……”说出这几个字以后,于林忽然感到自己昏沉的头脑变得清醒了。他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忍不住回头望望——在房间之外,这栋建筑的其他部分仍旧在疯狂扭动。

  老人又摸了摸头,摇晃着站起来,在那矮个男人躺过的床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盒磁带,举在手里,对于林道:“最后一盘了。”

  “这是什么?”于林问。

  但老人并不回答,他四处寻找录音机——录音机已经被他摔碎了。他懊丧地把破碎的机器拾起来,努力想把它恢复原状,但它破损得太厉害,最后他放弃了,把录音机往地上一扔,绝望地道:“没有录音机就没有办法。”

  于林呆呆看着那盒磁带,他注意到这房间的窗框开始微弱地变形——没有时间了。他脑子迅速回忆——刚才的出租车上好像有一台随声听?他跟老人打了声招呼,转身冲了出去。

  这个扭曲的世界啊!

  于林又一次丧失了意识,他扭动、呼号着前进,穿过挤在一起的门框,跳过耸起在头顶的路面……他听到自己的大腿骨发出咔嚓的响声,这意味着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一团漩涡不停旋转……他在眩晕中狂奔了许久,终于在满地扭动的物品中发现了一台录音机——它正蜷缩成一团,试图把自己变成折叠式录音机。在它把自己完全破坏之前,他把它抓到了手里,用身体的一切部位填充它的空隙,它努力扭曲,却始终被于林的身体阻挡——于林仍旧没有意识,他凭借本能回到房间,却什么也找不到了——所有的房间都已经扭曲,那方方正正的房间也消失了,不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他看到那老人在惊涛骇浪之中盘膝而坐,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一切都在扭曲,只有这老人不肯顺应时势,这种庄严肃穆的表情让于林的神智重新恢复了,他注意到老人伸手想把磁带递过来,于是他飞扑过去——然而,就在恢复神智的刹那,疼痛也回来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腿和胳膊都已经骨折,剧烈的疼痛让他刚迈出一步就倒下了。他眼睁睁看着那老人被四周的墙壁咯吱咯吱绞碎——“快扭动!”他朝老人大声喊——他有经验了,只要随着墙壁扭动,就不会被伤害——但老人巍然不动,一团血肉的碎片飞出来,咔哒一声,在扭动的地板吞噬老人的碎片之前,于林接住了那盒被抛出来的磁带。他颤抖着、扭曲着,努力把已经变形的录音机扳正,费尽力气把磁带塞进去,在它变形前的一刹那,他按下了按钮。

  令人愤怒的音乐声震天而起。

  一切忽然都静止了。

  这静止只维持了片刻,另一种动静又出现了。在这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于林感觉到莫名的愤怒,他不由自主地操起身边的什么东西扔出去。墙壁和地板都愤怒得发抖,一切都愤怒了……他冲出去一看,残破的世界刚从扭曲中恢复过来,又被音乐声带入了愤怒的深渊,到处都是厮杀和破坏,车子互相碰撞,高楼倒塌,水池喷涌……城市中心的那矮个男人,像婴儿一样沉睡着。

  疯了,真是疯了。

  于林满腔愤怒,怀着最后一丝清醒,拖着断腿,一步一步朝矮个男人走去。

  杀死他,一切就会结束!

  他无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扔出去,另一个男人接住这东西,往地上一砸……

  他没注意到他扔出去的是那要命的录音机,里面是最后一盒磁带。

  这世界不是在扭曲中毁灭,就是在愤怒中灭亡。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