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鬼人

  摘要:写完这故事的时候,些许轻松的是我把老杨的这段经历公之于众。更重要的是,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让社会关注,这世上还生活着叫“鬼人”的这一拔子人,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文字来影响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去理解和帮助这个群体,为公益事业传递更多的爱心和能量。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跟“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跟“鬼”毫无瓜葛。但第一次听老杨讲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写下这故事的目的在于从某个角度激发社会关注,这世上还生活着叫“鬼人”的这一群人。

  【引子】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也叫“七月半”,鬼节。本来嘛,过节总得有点迹象,可我生活的城市——福建省的省会福州这一年的鬼节没有一丁点过节的样子,几乎与平日里没有两样。网络上渲染的神乎其神的“天狗吃月亮”(月食)也没看到,下午的时候起了一阵风,晚上六七点钟就已经是乌云密布,生生把城市头顶上的月亮光线给挡住了。月亮一挡海水就涨潮。海风带来了一团团乌云,又推走了一团团乌云。我走在小区内河板桥上仰着脖子往天上看,只看到众鬼正在会餐,吃相难看,满目疮痍。

  传说中避邪的“马”别说吃,连个影子都没有。“马”是一种面粉做成扁马形状的小糕点,我想下班后买几头给儿子体验一下,顺便跟他说说关于七月半,关于鬼节。糕点店老板娘带点异样的眼光说,你也知道七月半吃马的风俗呀,以前可作兴了,这儿好多年前就不流行了,福州的糕饼店早就不卖“马”了。一个地方一种文化,不奇怪。我没跟儿子说今天七月半是鬼节,也没讲关于鬼蜮伎俩的事。在家煮了“菜包饭”,父子俩抢着吃,巴叽巴叽干了一碗又一碗,吃相难看,满桌狼藉。“菜包饭”说白了就是菜和饭一锅煮的“猫饭”。

  我老家七月半的“马”那才叫马。真正做成马的形状,弄点洋红马脸上一点,那马有了眼睛马上就活了,栩栩如生,吸引了多少“童男童女”的眼球。墟上就有,一打一打码得齐齐的,小打五只,大打十只,看得小朋友们眼谗嘴更谗。

  七月十五零时鬼门开,是投胎的日子。很多阴魂都要在这个日子去投胎,所以会有很多家长在七月十四这一天给小孩发马,再穷也要发。

  那时计划生育抓得不紧,多生多福,小孩多,哪家都是三、四个或五、六个,每个小孩发一打是不可能的,每人发一匹可能还是粗粉做的。

  麦粉粗细都不要紧,目的只有一个,给小孩子带去美好的愿望:“吃吧乖仔仔乖囡囡,吃了马就能平安长大了”。从某个意义上说,“马”是避邪的。好多“童男童女”手拿小马不急着吃,装模作样放在裤裆下“骑”几下。驾,驾,从大门口骑到“天井边”,再从“天井边”骑到大门口,看谁的马快。

  比赛完哥妹姐弟几个才开始靠在天井边吃马,有顺序、有步骤、有策略地吃,先把脚脚吃了,再把头头吃了,再把脖子吃了,再把肚子吃了,再,再就剩下屁股了。留到后面的都是精华,马屁股最好吃了,马屁股最香了。看到自己的孩子整只马都吃到肚子里,大人们心里就稳当了,相当于已经给小孩加了一道“护身符”——平安无事,牛鬼蛇神奈何不了喽……

  接下来开始讲故事。是个真实的故事,第一次听老杨讲我就吓了一跳。如此巧合的故事情节,你会认为我是在编小说。但我认为这仅仅是一种巧合而已。

  【老杨其人】

  先介绍一下故事的主人翁老杨。老杨今年刚过六十,身体硬朗,他没读什么书,文化程度低甚至可以说很低。但老杨说话幽默,上知民间天文下知民间地理,换句话说只要是民间的东西好像没他不知道的。

  老杨会说几个地方的方言,冷不防弄一两句带腔的笑话出来,让你捧腹。我有时感觉他有点像人家讲的“侃家”,身上有冷幽默细胞,有的话他讲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含义,但事后再仔细琢磨琢磨,还真是这个理。所以我有点儿佩服他。

  老杨的祖籍在浙江的南坞,曾祖父或者是祖父那会因为家庭重大变故,举家搬迁至三清山脚下的信江边。浙江南坞的什么下山庙,什么八角井,什么杨氏族谱他如数家珍,隔个三年五载的还不怕路途遥远,到南坞的祖坟烧香祭祀。

  三清山现在是国家级旅游胜地,这里层峦叠嶂、流云飞瀑、奇松怪石,使每位来到这里的游客目不暇接、流连忘返。而伴随着这美丽景色的,还有老杨会讲给你听的那无数动人的传说,葛洪炼丹、神女峰与巨蟒、观音听琵琶、玉灵观与乌面。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我约老杨一同上三清山,老杨说三清山有的地方我不能去,因为我不是好人。老杨说三清山上有个铡刀峰,传说是三清山门神的法器,所有妖魔鬼怪都休想蒙混过关,闯入天庭。刀口向下,恨背朝天,好不威严。好人则安然无恙,坏人则刀口无情。我怕刀口倒下来劈我。开始我好奇老杨为什么要说自己不是个好人。跟他交往的亲朋好友几乎没有说老杨不好的。只要提到老杨,同事工友邻里亲戚都说好人啦,一身才艺,乐于助人,所有年龄段的人都跟他合得来。

  直到听完老杨跟我讲的这个故事,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如此巧合的故事情节,让我不得不觉得,命运是一种寿夭穷通不变的定数,朗朗乾坤,芸芸众生,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宿命之中。

  我跟老杨从十几年前的八月十八日起,就建立了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解除的“合约”关系。我从十几年前开始就研究老杨,研究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行为逻辑以及他六十年来的经历,结果基本上没研究出什么名堂。老杨还是老杨,还是那样带着诡异地说一两句让你捧腹后沉思的话。我还当他是“侃家”。我还是有点儿佩服他。他画的花鸟,他做的泥人,他说的典故,他拉的二胡都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层次。

  如果让我用现在的眼光来划分文化人,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老杨划入“文化人”的行列。但你就是打死他老杨也不会认为自己是文化人,甚至他说他连民间艺人都算不上。

  【老杨出逃】

  故事从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开始说起。那时,老杨父亲在县糖厂工作,是糖厂的技术工人。老杨十五、六岁,跟着一个当地的油漆师傅学做油漆。由于他悟性好,油漆手艺很快就掌握了,有一次师傅忙不过来,还没出师的他单枪匹马去给死了人的人家漆棺材,熬土漆、补腻子、画天板、归随、入柩……全他一个人做下来,整套程序没出任何差错。这事还成了当地的一个佳话。

  老杨的父亲性格耿直,厂里人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好有坏,有人说他为人正义,看不惯以强欺弱。不好的是喜欢酗酒,而且经常喝多了找领导理论,有一次跟领导顶撞后老婆劝了几句,就遭到他的毒打。

  那年夏天的一天,老杨的父亲因为不满车间主任的假公济私和骄横霸道,当面揭发了主任的贪脏行为。有一次还在大庭观众之下与车间主任暴发了激烈的冲突。后经查实,车间主任合伙变相倒卖厂里的蔗糖,饱中私囊,被厂里免去了职务,在车间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从此,两人结下梁子,吵架斗嘴成了常事。有一次矛盾升级,发展到两家互相斗殴,对方带着一帮社会流氓冲到老杨家里,打伤了老杨的母亲。再后来,老杨母亲伤病复发,医治无效去世,埋葬在南坞村口右边进去的山垅里。

  老杨父亲咽不下这口气,料理老婆的后事后,要求厂里出面要求对方赔偿。厂里叫老杨父亲状告对方。最终法院因事实不清为由判杨家败诉。老杨父亲气得一病不起。

  在六x年农历七月十四那天的晚上,十五六岁的老杨背了几块旧砖头,爬上糖厂的大烟囱,拿出砖头砸向正在烟囱下搬甘蔗仇人,看到仇人倒地而亡后,老杨连夜出逃,一路狂奔。最后流浪到了几百公里外的一个矿山,隐姓埋名,当了一名矿工。

  从此,他跟家人彻底失去了联系。

  插一句:什么时代造就什么时代的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刚刚走出了三年困难时期,信息闭塞,人心浮燥,到处乱烘烘的,公安机关也无心查案,经费也严重不足,杀了人跑远一点就没人抓了。老杨矿上年长一些的人都知道,矿里当年就有一人杀了人,跑到甘肃的玉门,后来他还当上了牧场的场长兼党委书记,前些年才去世。

  连夜出逃的老杨,一路狂奔到矿山当了一名矿工。熟悉了矿上和当地的情况后,念念不忘油漆手艺的老杨开始帮助矿友漆家俱,哪个工友有红白喜事,他都乐于助人,也不计报酬。而且老杨会天文地理,做人厚道实在,因此,老杨在矿上可以说口碑极好。

  慢慢地,老杨的一手绝活传开了,矿区附近的村庄有什么红白喜事也来找他,老杨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做油漆上,不计较报酬,有钱人家多收点,没钱人家给点桐油钱就行了。杨艺人的“名气”越做越大。

  转眼间,老杨到了二十岁,已经成为当地非常认可的油漆师傅,地地道道的民间手艺人。

  既然是手艺人,行业就有行业的规矩。谁家死了人都要去请油漆师傅漆棺材,只要是被请到的油漆师傅是不能拒绝的。这在老杨所在的地区是个不成文的“天律”,哪个师傅都不敢违背。有句话这样说,人家这辈子最后求你一件事,你能拒绝吗?凡死人出殡那天,八仙抬棺材从谁家庄稼地上过谁都不能生气。要搁平时,谁把我家庄稼踩踏了还不跟你拼命。

  【藏身矿山】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的高潮就发生在这一年的农历七月十四的这一天。

  那时老杨所在的煤矿和大多数煤矿一样,实行的是“三班生产”,正常的作息规律有时是颠倒的,很苦很累。老杨的工种是井下掘进工,也是最累的工种,主要在井下掘进巷道,井下四通八达的道路,皮带轨道,进风回风等等都由老杨这样的班组一点点抠出来,和采煤不同,采煤只开采煤炭,掘进的巷道可不管煤层或者岩石层,只要领导下达了指令就要干。

  因为有命案在身,老杨从来不跟工友谈论家里的事,时间久了,矿上也都知道老杨是个从外地流浪过来的孤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父亲是谁,家在何处。矿山的工友对他也很友善,逢年过节的,也有工友请他到家里一块过。但老杨多数时候是拒绝,他不想给任何人增加麻烦。

  每当过节的时候也是老杨内心无比纠结的时候。特别是每年的春节,看到别的人家到祖宗的坟地去烧香祀祖,老杨情不自禁想起自己死去的母亲,他很想亲自到母亲坟前跟母亲说我替你报仇了,但一则是怕回去被人认出来抓去坐牢甚至枪毙;二则路途遥远回去一趟非常不容易。他有时也想自己的父亲,父亲酒后对母亲恶劣的态度让他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但父亲终究是父亲,没有喝酒的时候对母亲也不至于这么暴烈。还有就是他跑出来的时候,父亲还气在床上,父亲是死是活他一概不知。

  就在老杨跑出来的第五个年头的那个清明节,老杨瞒着所有人偷偷回了趟老家,他不敢回自己家里,径直到离家二十里外的南坞,趁着夜色找到母亲的墓地,他一句话也没对母亲说,烧完香纸后,裹着大衣斜靠在母亲坟前的墓沿上,躺了一宿。

  天亮后,老杨来到了县糖厂,这才发现大门口贴着告示,原来糖厂已经倒闭了。他看到门卫里的一个女的他并不认识,就借故找工为由上前去打听。这才知道糖厂一年前就倒闭了,这里已经被县里转为苗圃,专门种植各种苗木,原来厂里的工人有部分被县里的其他工厂招走,有的在此之前已经携带自己的全部物品离厂另谋他路,也有少数工人留下来,从事后勤保安等工作。

  就在老杨向门卫打听情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叫门卫里的大姐过去一下。

  原来这人正是原来糖厂保卫科的科长。老杨一听这声音精神高度紧张起来,转过身拔腿就跑……

  回到厂里的老杨与往常一样,上班、做油漆。那天老杨上完夜班在大池子里洗完澡往宿舍赶。他有点累,想回去睡一觉起来后把捏了一半的关公泥人像捏好,矿区许多人家供奉的泥佛是老杨给捏的。有空老杨也拉一会二胡。捏泥人、拉二胡都是他的业余爱好,矿上像他这么年轻的会拉二胡的不多,时不时老杨就在宿舍门口来一曲,悠扬的二胡声常常在矿口的生活区飘行,如歌如诉。

  老杨从澡堂房出来刚拐了个弯遇到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黑黑瘦瘦,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拘谨善意在拦住老杨:杨师傅,我是里坑油棚的,我大死了,想请您帮我漆一下棺材(当地称呼父亲叫“大”)。

  里坑的?你从这么远赶过来呀?来人说的里坑老杨知道,离现在的矿区走近路也有十五里山路,如果走机耕路就更远了,是个小村庄没几户人家。老杨有一回打猎去过那儿。原来也是个小煤窑,热闹了一阵子,后来煤挖完了就冷清了。

  老杨有点奇怪,因为他一般都在矿区附近的村庄里做,从没到这么远的地方给人漆过棺木,再说里坑那边也有油漆师傅啊,怎么会跑这么远来叫我去做呢?

  正疑惑间,来人说我已经等你好久了,我也是听别人介绍的,说你的手艺好,人也好,我问过了,你上的是夜班,今天休息,你帮我一下吧。尽管老杨有些不太愿意,太远了,更何况家里剩下的桐油不多,弄不好还得再熬,石膏腻子、颜料也不知够不够。

  但我前面有说过,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规矩。特别是油漆这个行业,谁家死了人只要是被请到的油漆师傅,这师傅是不能拒绝的,如果拒绝就意味着违反“行律”,是要被人噬骂的,这是不成文的“天律”。

  老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他。回到宿舍,顾不上睡觉就开始熬桐油磨石膏腻子。他问来人家里草木灰和石灰都准备好了吗?来人说已经准备好了,你去了就知道了。(为方便讲故事,下称来人为“油棚”)

  【里坑涂漆】

  去里坑的路上,天上下起了毛毛雨,两人一前一后往内坑赶路。油棚一路上帮老杨拎着油漆行头。老杨几次说我来拎一下,油棚都说没事不累还是我来拎吧。

  老杨问油棚你大什么时候死的?油棚吱吱唔唔没有直接回答,说我大刚死的。

  两人踉踉跄跄到里坑的时候,油棚说我家还在里坑的垅里,离这里还有七八里路。

  老杨有点不高兴,里坑就里坑,垅里就垅里,干嘛不说真话,我刚刚下了大夜班,都累得不行,还要走这么大老远的路来漆口棺材,又不是当地油漆师傅都死了。

  但老杨没表现出来。他甚至换个想法理解这里的人,山沟沟的,临时请个油漆师傅也确实不太容易,好人做到底,人死了最后一次找你帮忙,怎么可以不帮。于是两人继续往垅里走。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人,山垄里风大,阴丝丝的。刚走热的身体被这冷风一吹,感觉脊梁骨发凉。老杨拿毛巾在背上抹了抹,跟着油棚继续往里走。

  沿着小溪拐了几个弯后,又向山上走了一段,过了一个山圯,油棚说到了,就前面的那个村子。老杨看到山窝里有几幢破旧的土木房子。

  村子静的出奇,就连狗叫声都没听到一声。老杨好生奇怪,这村子里死了人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呢,难道这家人一个亲戚兄弟都没有吗?照理人死了入柩有很多亲戚要来告别的。

  正想着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座屋门前。这是一座老旧泥土房,墙面的白灰已经掉了很多,斑斑驳驳。门口有一面照墙,墙上画的一只老虎也几乎看不出老虎的样子,墙顶上破口的檐避挡不住雨水,时间久了变成一条条黑色的污渍,从画上的老虎身上穿过。

  老杨是做油漆的艺人,对照墙作用有很深的理解。在当地,普遍认为自己宅中是不断有鬼神来访的,有的房子由于大门朝向不好,修上一堵墙,以断鬼神的来路。还有一种说法,风水讲究导气,气不能直冲厅堂或卧室,否则不吉。避免气冲的方法,便是在房屋大门前面置一堵墙。为了保持“气畅”,这堵墙不能封闭,故形成照壁这种建筑形——具有挡风,遮蔽视线的作用,墙面画有各种图案,以福或镇神的龙虎居多。

  凝神间,油棚已经把老杨领进了一个屋内,屋内光线很暗,刚进去一股刺鼻的霉烂就味面而来。适应了一会老杨才看清楚屋内的结构,这是一幢三间六双排的土木屋。“三间六”是当地民房最普遍的一种,大门开在正中一间的下堂,上堂供奉“铁雷公”。“铁雷公”两边挂着对联,但对联已经由红色变成了黑色。中间有一弄堂横贯左右,把三大间分割成六小间。中间厅屋里,一口棺木斜靠在厅屋墙上。右边屋子门关着,什么也看不到。左边屋门开着但也很暗,老杨隐约看到里面有一张没挂蚊帐的床铺,床铺的侧面点着一盏清油灯,细长的灯烟在床头袅绕。

  老杨想,那床铺上躺着的肯定就是油棚他大的尸体。这种场面老杨见得太多了,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这家人为什么连个哭灵守灵的人都没?

  这时油棚已经搬来了两条八仙凳,两人把棺材抬到凳子上。老杨问油棚那床上就是你大吧?油棚嗯了一声就不吭声了。老杨交待油棚去弄点草木灰。草木灰是辅到棺木里面的,一是为了让尸人躺得舒软一些;二是为了防止棺木放家里时间长尸体腐烂溢出棺外。在当地有的人家棺材要放家里好长时间。油棚到停尸体的屋子加了点清油,合上门就出去找草木灰去了。

  老杨拿出工具开始给棺材补腻子。补腻子是漆棺材的第一个步骤,用桐油拌上石膏粉把棺材的里外面先补平,这个步骤很重要,关系到棺材是不是密封。

  屋子静得出奇,老杨仔细地刮补着腻子膏,灰刀在棺材面上的刮擦声都特别清晰。老杨很快就刮完了里边的一面,换了个方位接着刮补另一面。忽然,老杨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惨笑声:嘻嘻,啊……哟……

  声音是面对着的停尸屋里传出来的。

  这一声音把老杨吓了一跳。老杨想,不对吧,是不是弄错了,这屋里床上躺着的可能不是油棚他大,可能是他家的其他什么人,要不死人怎么可能会笑呢?有些疑惑的老杨想看看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老杨看到没挂蚊帐的床铺沿上搁着一只枯枝似的手。更让他喘不过气的是,那只手的指间竟然夹着一支纸卷的香烟,而且那烟竟然是点着的。

  胆大的老杨一只脚跨进了门槛,想看清楚床铺上的人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探出脑袋顺着那只枯枝似的手朝床铺上看。老杨看到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人,身上盖着破乱的红被子,头上蒙着一块白色的幡布。

  这时白幡布下又传来了一声笑:“孽啊,嘻,啊……哟……”

  那毛骨悚然的“笑”把老杨给镇住了……

  “杨师傅求求你,求求你帮我一下”。老杨一转身,看到油棚拎着草木灰,满脸恐慌站在身后。

  【“鬼人”新说】

  那毛骨悚然的“笑”把老杨给镇住了。老杨一转身,看到油棚拎着生石灰站在身后。

  老杨看到油棚一种奇异的表情:“杨师傅求求你帮我一下,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你骗来的,你帮帮我吧,求求你了”。说着就要给老杨下跪。

  老杨赶紧拉住了油棚:“你起来说!你起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油棚拉起老杨回到厅屋:“杨师傅,他是活的,但他真得已经是死了,今天是七月十四,你帮帮我,让他早点儿去投胎吧,我求求你了!”

  在油棚吱吱唔唔的解释里,老杨听懂了,油棚他大是个活着的“鬼人”,因为油棚他大患的是那种在当地谈天色变的病——麻疯病。

  这让老杨惊骇无比。要知道,麻疯病是一种很可怕、很折磨人的疾病,得这种病的人被当地称为“鬼人”,他们全身上下会渐渐长满溃烂的脓疮,并且奇痒无比。病情恶化到最后,他们的全身都会腐烂,甚至连牙齿都会脱落。这种病多么可怕、多么折磨人,最好的医生也对麻疯病束手无策。一般来说,人得了麻疯病,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

  由于没有人能够治好麻风病,坊间就有不同版本的神奇传说。老杨听母亲讲过关于麻风病的故事,说是三清山一个穷秀才寻找在外做生意多年未归的父亲,在父亲做生意常落脚的地方找不到父亲的线索,身上所带盘缠也用完了,被一户人家收留当女婿。成亲洞房时新娘告诉秀才他是被她父母骗来成亲的,这里有个恶毒的习俗,麻疯病人只要和他人结婚就可以将病人转移到他人身上,婚后第二天再将那人赶走。而我就是个麻疯病人,父母就是想让我将此病传染给你。我看你是个诚实善良的人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害人的坏人。所以,你现在趁夜深人静赶快逃跑。

  隔年有余,秀才在三清山脚下的信江边办起了酒坊,而且生意十分兴旺。一日,有一衣衫褴褛满身恶臭的女子,要饭到了门前,秀才辨认出女子就是那拜过堂且救了自己性命的“新娘”。女子说我已经病发至全身溃烂了,父母已经把我赶出来,如果方便给我一个与人隔离的安身处,将些吃食置于窗口便可,千万别染与他人。

  秀才将女子安顿在一年久遗弃的库房里,嘱佣人们一定要按其吩咐办理。一些日子过去了,一日,佣人自窗口窥见女子脸面竟光鲜起来,秀才得知后,进了库房观看,女子的恶疾竟已经痊愈。问起因由。女子说,住在此间,当时全身痛痒难耐。见有一酒缸内有不少酒,就将酒舀起在身上擦拭,顿感觉舒服,所以就时常用酒擦洗,恶疾竟然日渐见好。于是就天天如此浸泡擦洗。后来查验酒缸,发现若大的酒缸中竟有一条毒蛇浸泡死在酒中。女子既已康复,秀才重排隆重礼节与女子结百年之好。

  可这毕竟是母亲跟我讲的一个故事呀,真正的麻疯病人是属于不洁净的人,而且传染得厉害,一点也不亚于现在的艾滋病。得麻疯病的人,在社会上是不能过正常生活的,他不能和其他正常人生活在一起,周围人都远远地躲着他,怕一不小心被传染上,他只能住在荒郊野外的山洞,最后,在孤单、痛苦中死去,连尸体都没人埋。

  老杨终于明白,油棚为什么跑这么远把他骗过来。油棚他大得了麻病后,油棚开始没让他住到山洞里,捂着不让村里的人知道。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纸包不住火,村子里的人马上知道了,全村人与油棚家断绝了一切来往,有的人家甚至全家投靠到亲戚家,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周围的油漆师傅知道后,也怕哪天油棚他大死了找他去给油棚大漆棺材,全都避着油棚,躲得越远越好。

  更让老杨吃惊和恐惧的是,油棚对老杨说:无论如何,我今天要把我大装到棺材里面去,让他早点儿投胎,杨师傅,算我求你了,你不知道,我大得这病这些日子我是怎样过来的。

  老杨惊呆了:你疯了,这是你大啊,你这是要给他活埋呀,天啦,这是天打五雷轰的事呀,我怎么能做得出来,你走开,让我回去!这时,油棚眼里发出了极其可怕的光,他抄起墙边的柴刀:“杨师傅,你今天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我大已经没有活路了,今天死是死,明天死也是死,今天夜里就是七月十五,我大今天如果投不了胎就得再等一年,我不想让我大再等太长时间,麻疯病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已经下定了主意,如果你不帮我这个忙,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个房门”!

  老杨傻眼了,他的思想在进行着激烈争斗。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啊,天底下再狠心的子女也不至于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活生生地给钉到棺材里面去,这事要是传出去我就是杀人犯啊,几前年我就是因为杀了人才隐姓埋名跑到这里的,再做这个事我身上背负的可就是两条人命,我能安生吗?

  还有,油棚他大得的是麻疯病,稍不小心就会传染,只要染上此病就等于审判了死刑,而且是死得多么的痛苦多么的难看,我还没结婚,将来还有娶妻生子,这万一传染上了这病,我的一辈子不是全毁了吗?

  在这阴森森的屋子里,老杨冷汗直冒。

  这时,已经失去理智的油棚举着柴刀歇斯底里地冲着老杨喝:你赶紧给我补!

  事实上老杨已经是别无选择。他在油棚的柴刀下把整个棺材补好,并接顺序在棺材内垫上了草木灰、草纸,放进了“地板”(死人入棺时垫在尸体下的薄板叫地板,盖在尸体上面的叫天板,上面画有龙凤花鸟。)

  棺材补好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油棚他大的“尸体”从房间里抬出来装进棺材里去。

  老杨再一次看到了破红被子裹着的“尸首”,看到了已经熄灭了的半支烟,甚至看到了白幡布起起伏伏微微地在颤动。

  尸体还在呼吸,尸体还活着。老杨心里堵得喘不过气来。

  【“鬼人”之死】

  按照当地乡下缛礼,入柩时程序很多,长者一旦落气,屋内号陶做哭,屋外鸣铳报丧,同时要烧纸轿送行,并烧“倒头纸”作“路上盘缠”,将病蹋上的枕席、稻草等送至村边路口焚烧。装殓时,还要由法师师领孝子到村里常用的水井“打水”,煮沸洗浴更衣装殓。棺内垫石灰、炭末,铺皮纸。从入柩到出葬贫者3天甚至一天即人士为安,富者有十天半个月甚至数月才葬的。入殓后,立扎孝堂,罗孝帷,点长明灯,子媳头戴孝帽,身着麻衣,腰系草绳,脚穿草鞋,手柱孝棍,孙辈及其他家人均穿白衣,鞋面缝白布。亲友来吊唁,不论年长年幼,孝子均下跪相迎。

  老杨知道,一般入柩时,死尸的头部由长子抬,脚部由次子或女儿抬,油漆师傅有时会象征性地在中间托一下。事实上人死了以后不用多久躯干就硬掉了,头尾用力中间根本就不需要力量,所以,大多情况下油漆师傅不直接碰到尸首。

  油棚首先把双手插入他大的肩部托起了上身,示意老杨过去把脚抬起来。此时的老杨整个已经麻木,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梦游似地随油棚的指示连着被子托起了双脚。

  老杨抬起尸体双脚的时候他感觉到手里的一只脚抽动了一下。就在跨出房门的一刹那,白幡布下再次发出了毛骨愕然的“笑”:“孽,嘻,啊……

  两人抬着油棚他大慢慢向厅里补好了的棺材靠拢。老杨明显感觉到手里抬着的两根枯死了的树干在来回摩擦。那是两只脚不停地在抽搐。

  也许油棚他大已经意识到,这两个人要把他活活地装进棺材,要置他于死地,求生使他做出了本能的挣扎。可是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挣扎了。

  这时,油棚已经把他大的上半身搁到棺材沿上,他示意老杨用劲把双脚抬上去。

  就在老杨用力将油棚大的双脚抬上棺材口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可能是油棚用力过大,盖在尸体头部的白幡布因牵扯滑落到地上,老杨看到了一张布满”弹孔“极其恐怖的脸。也就在这时,那张脸上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开了。

  老杨看到了一张似曾熟悉的脸。天哪!天哪!何其熟悉的一张脸!是他?是他?是他?是他吗?那年的七月十四他不是已经被我用砖头砸死了吗?

  天哪!这世上真有这么奇异的事吗?老杨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糖厂和几百公里外的矿山联系起来,他忽然感觉冥冥之中有某种无法抗拒又无法可知的力量,在操纵着一切。天哪,他注定要死在我手里吗?

  油棚已经看不出老杨惊愕的表情,他对着老杨叫:赶紧抬进去呀!

  老杨似乎已经没有了知觉,他随着油棚的嘶哑机械地把两只脚扔进了棺材里。他快崩溃了。老杨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爬坡,那灵魂爬上几层楼高的大烟囱,掏出身上的砖块往下扔,砸向正在烟囱下搬甘蔗那位仇人,然后一路狂奔……

  ”孽,嘻,啊……“棺材里又一阵惨笑。刚才那只夹着香烟的枯枝似的手死死抠住棺材的边檐不放。油棚扳了几次都没扳进去。

  此刻红了眼的油棚已经完全丧失了天伦,他顺手操起那把柴刀,对着那只枯枝似的手狠狠地敲击了一下:”大!你还是安心投胎去吧!“

  就在那只枯枝似的手缩回的当儿,油棚和老杨以最快的速度盖上了天板,”轰“的一声,厚厚的棺材盖合了上去,严严实实地扣住了棺材的下半部。

  只听见棺材里面传来呯呯蓬蓬的挣扎声……

  【后记】

  老杨是提前从矿山退休的,到退休身份都是工人。他有相当多的机会当班长、队长或者区长,但老杨不干,他说我有自知自明,我这人不是当官的料。每次有领导找他谈话他都躲避,谁也找不到到底躲什么。矿里知道他的德性后,强扭的瓜不甜,组织上也就不再勉强他。他的同班工友后来有的当上了区长、矿长,有的当上了厅长甚至分管矿业的副省长,老杨依然是个工人。

  退休后的老杨在矿长、厅长甚至副省长的心目中”威望“还是很高,他们经常找机会来看望退休工人老杨,与退休工人老杨喝酒说山海经。老杨也从不把他们当官看。喝酒时的老杨还是那样带着诡异地说一两句让你捧腹大笑却又让人沉思的话。

  说到他画的花鸟,他做的泥人,他说的历史典故,还有他拉的二胡,大家都肯定他:老杨你是真正的文化人。老杨就说,你们这些个当官的就会说话,你就是打死我老杨我也不是什么文化人,连民间艺人都算不上,我就是一个退休工人。

  老杨还没退休时就交待我帮他找一个合适的事情做,工资高低都不要紧,他不想在家呆着。他退休手续一办我就把他弄到部队的一个生产经营单位看大门,说是让他看大门,其实大门有警卫兵站岗,他的任务就是把每天邮局送来的信件报纸分发到各个办公室,还有从大门口到办公区那段路的卫生维持好。工资不高,但包吃包住。

  老杨乐哈哈地说好啊好啊已经很好啦。

  老杨看大门后,充分发挥了天文地理都通的特长,没事就给站岗的战士讲故事,什么薛仁贵进东,朱元章造反,潘金莲西门庆,杨奶武小白菜等。把这些个新兵蛋子忽悠得一愣一愣,关系处理得相当的融洽,连那段路的卫生都有小兵抢着干,枕头底下还常常有小兵们送来的水果点心。

  忽然有一天,老杨跟我说家里出大事了,他不干了要回家去。才知道,老杨他八十多岁的父亲从镇上走丢了,有人说看到老爷子坐上车子走的;也有人说看到老爷子头天半夜三更地在天井边洗澡,之后就不见人影了;更有玄乎的人传,老爷子是跟着一个女人到浙江的南坞去了。

  不管怎么传,老杨的父亲从此杳无音信,从人间蒸发了。一直到我写下这篇《鬼人》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看到过老杨的父亲。

  现在的老杨,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在老家乡下的村子里买了栋老式房子,过着忙碌、劳累却又丰满、自得的日子。村里许多人不种的地他给收集过来,种地种菜种庄家,养鸡养鱼养兔子,偶尔到信江钓钓鱼,到镇上的茶铺坐坐,聊聊天吹吹牛,有时也骑自行车到南坞母亲的坟前烧烧香,与母亲说几句谁听了都云里雾里的话。

  写完这故事的时候,些许轻松的是我把老杨的这段经历公之于众,我想老杨如果知道我的用意,他的内心也会减少一些内疚,同时,也让我自己不至于在心里老有堵着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我想从另一个角度让社会关注,历史发展到今天,这世上还生活着叫”鬼人“的这一拔子人,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文字来影响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了解”麻风病“人的内心世界,更多的去理解和帮助这个群体,为公益事业传递更多的爱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