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身体里的他

  母亲又在隔壁压抑地哭了起来,想是害怕被他听见,所以将那音量压得极低。

  出事之后,家里的重心全转落到杨青的身上。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其实在那场事故后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哥哥杨华的影子。

  杨青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张和哥哥的合照,他用手指轻轻抚过站在哥哥身边的自己。那些过去的事情已经变得模糊了,唯一还记得的就是父母对哥哥的赞扬。

  他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又重新放回去,接着倒头躺在了床上。

  一、中邪

  张桥现在是市里精神科数一数二的大夫,蜚声全城。他没有想到会在会客室里见到杨荣。

  上次见到杨荣还是两年前的同学会,他带着老婆和一双儿子,大儿子活泼可爱,小儿子沉默内向。杨荣和妻子不停地夸赞大儿子聪明懂事,一家人幸福无比。

  “张桥,求你帮帮我!”杨荣一开口就让张桥大吃一惊。“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发生什么事了?”张桥紧张地问。

  “我怀疑我儿子——中邪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来找你了。”杨荣沙哑着嗓音,仿佛随时会哭出来,“他……我儿子身体里,好像住了另一个人。”

  在跟杨荣回家的飞机上,张桥了解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杨荣的两个儿子在上个月被人绑架,三天后小儿子一身邋遢地回了家,大儿子却不见踪影。又过了一个月,警方终于发现了大儿子的尸体,三伏天,尸体被随意丢在山上,已经腐烂了。

  杨荣的声音低沉缓慢,张桥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那天的场景。

  “他被警察带回来的时候,衣服被撕得一条一条的,身上都是伤,手腕脚腕上还有被绑过的淤青,整个人都变得呆呆傻傻的,也不说话,也不哭,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不记得。我老婆抱着他使劲儿地哭,他也不动,头抬得很高,我——”

  杨荣顿了顿,没往下说,只说到家了他就知道了。

  终于,出租停在了杨荣家的楼下。很快,门开了,杨青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爸,你同来了?”

  杨荣避开了他的眼睛,淡淡地“嗯”了声,接着让开身子,把张桥带出来:“这是张叔叔,你原来见过的。”

  杨青仰起头盯着张桥看了会儿,忽然扬起笑容,跑上前用力抱了下张桥的腿。张桥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退,低下头正好和杨青对视上。

  “张叔叔好。”

  杨青的声音清脆,还带着点稚气,满脸的笑容,显得十分开朗,不像所谓的撞了邪。张桥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杨荣一眼,杨荣的脸色却更加晦暗。

  “杨青长这么大了。”张桥不自禁地摸上他的头。

  话音刚落,杨青愣了愣,接着咧出更灿烂的笑容对着张桥开口:“叔叔你记错我名字了,我不叫杨青,叫杨华。”

  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端着茶杯站在客厅门口的女人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悲鸣。客厅顷刻陷入了静默,杨荣的脸色更难看了些,他尽量压低声调,对杨青开口:“华华先进屋去,爸妈和叔叔有事要谈。”

  杨青倒没被那诡谲的气氛所打扰,“嗯”了声,拖着鞋跑回了房间。杨荣转过头来看着张桥,招呼老婆坐下,握住她的手,声音略微发着颤:“你看到了,就是这样。”

  “他确实是杨青?”

  “是,是小儿子。”

  “你在路上告诉我说杨华……”

  女人没忍住,埋着头抽泣了下,杨荣捏了捏她的手背,她又赶紧擦擦眼泪,忍住了呜咽,像是怕被人听见那样。

  “死了,已经下葬了。”

  “那为什么——”

  杨荣深深吸了口气:“青青一回来,什么都不说,每天就愣愣地坐着,不吃不喝。警察一问他关于绑架的事情他就大哭,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也不敢刺激他……一个月之后,华华……的尸体找到了,我们带他去认尸,他却突然开口说自己是华华……”

  听到这里,张桥皱起了眉。

  “从那以后,青青就坚称自己是华华,而且也和华华越来越像,甚至连喜好都一样。我们带他看了好多医生都没有用……他甚至,连‘杨青’这个人都不记得了……”

  张桥吸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过去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

  “对,他现在只记得回来之后的事情,就好像——”说到一半,杨荣握住了老婆的手,“就好像他真的是华华……”

  张桥沉默了,抬起头瞥了眼微微合上的卧室门。他伸手在杨荣肩上拍了一下:“我是医生,不相信什么怪力神鬼的东西,你放心,我会帮你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找破绽

  然而事情说来容易,做却很难。张桥怀疑杨青受的刺激太大,导致大脑自动进入了自我保护状态,把自己伪装成已经死了的杨华,以此消除哥哥意外离世带来的伤痛。

  他仔细询问了从案发到杨青回来的事情,杨荣手里保留着警方拍摄的一段录像。录像中的杨青脸色惨白,手脚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饿得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女人抱着他疯狂地哭,他却面无表情,一双眼隐藏在刘海之下,看不清究竟注视着哪个方向。

  张桥将那盒录像借回自己的住处,放在电脑里反复地播放,同时对比手边的病例,却始终找不到切入口。

  他烦躁地抽着烟,那条视频已经循环播放了上百次,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杨青那双空洞的,如同黑洞一样无神的大眼睛。

  眼睛——

  张桥忽然一顿,赶紧将视频打开,定格住,接着将画面放大,一帧一帧地往后拉动——他愣住了,背心一阵酥麻,接着又凉了。

  画面中的杨青,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一秒也没有移开过。

  再次来到杨荣家,已经是半个月后,照旧是杨青蹦蹦跳跳过来给张桥开的门。杨荣夫妇按照吩咐先出了门,家里只剩下杨青和张桥两个人。

  杨青的精神比上次更好,身形也圆润了些。见到张桥毫不怯场地蹦过来,拉着他走到屋子里。

  张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走到电视前翻了翻:“你喜欢看什么片?”

  “战争片。”

  杨青毫不犹豫地开口。张桥微微侧脸看了看他,据张桥了解,战争片是杨华的最爱,而杨青喜欢的是惊悚类的东西。

  张桥没说什么,随手将一张DVD推了进去。他回到杨青身边坐下,杨青的笑容完美无缺,张桥问道:“你还记得杨青吗?”

  电视开始播放,枪林弹雨,夹杂着人声呼啸。杨青回头看了看张桥,摇摇头:“不记得。”

  “是谁告诉你,你叫杨华的?”

  “爸爸妈妈。”

  “可你爸爸妈妈说,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杨青回过头,盯着电视画面露出苦恼的神色。

  “那你记得自己被绑架的事情吗?”

  “……不记得。”

  “那你记得的最早的事情是什么?”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我走了很久,很累,然后就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

  杨青用一种漠不关己的语气诉说着那段往事。张桥微微调大了些音量,将遥控器放在一边。电影一共有三个多小时,很长。杨青的眼睛一直盯在画面上,很专注。

  “再之前的事情呢?完全不记得了?”

  杨青顿了顿,转过头来。他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房间里回荡着电影的声音。

  “连绑架你的人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

  “怎么跑出来的,还是不记得?”

  “不记得!”

  杨青忽然一下提高了音量,狠狠地盯着张桥。他的目光转为愤恨,声音里略微带着颤抖。张桥知道自己的治疗出了效果,愈发逼问起来。

  “不,你是记得的,你也全都没忘,只是你不敢说。”

  “我说了不记得!”

  杨青猛地打断了张桥的话,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可就在电影快到尾声时,杨青却忽然跳了起来,他盯着电视,浑身大汗淋漓,嘴唇哆嗦着,脸色煞白一片。接着,他不顾张桥,猛地冲到电视跟前,狠狠摁下了电源。

  张桥盯着他的背影,掏出了手机按下杨荣的号码。

  三、案发当天

  杨荣赶到时,张桥已经为他点了咖啡。

  “你儿子没疯,更没撞邪。”

  杨荣怔了怔,张桥摸出手机推给他:“我录了杨青的反应,他显然也没失忆。非要说的话,他患了一种强迫症,逼着自己非要做杨华。”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了那些录像,他当时一直盯着镜头,很留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这根本不是一个受了打击的小孩应该有的反应。我今天给他看了我特制的电影,我把杨华的照片以一分钟一帧的速度夹在里面,肉眼很难发觉。但是盯着看久了,就会对大脑皮层形成暗示。如果他真的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不会对我的电影作出任何反应。”

  杨荣盯着手机屏幕,半晌说不出话。张桥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儿子现在心理上有一道坎过不去,如果你同意,我想对他进行治疗,看看能不能帮他。”张桥顿了顿,“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杨华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老婆在家里想小华了,抱着照片哭。他看见之后,就开始了。所以我们现在就算难过,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原来如此……”

  杨荣抬起头来,似乎仔细地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道:“如果他那么想念哥哥,为什么当初在警察局要装失忆呢?如果他把事情都说了,那不会更有利于我们去找到小华吗?”

  张桥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在记得的情况下,还要坚持对我们撒谎呢?他明明比杨华小,为什么他跑出来了,杨华却没能跑出来呢?”

  杨荣咽了口口水,那问题背后可能隐藏着的答案让杨荣一下子站起了身,他睁大了眼睛盯着张桥,张桥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

  “我想对他进行一次催眠,弄清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晚上,张桥跟着杨荣再次回到了他们家里。杨青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笑眯眯地对张桥打了招呼。张桥不动声色,将那盘DVD重新推进了影碟机。

  “小华,张叔叔想请你帮个忙,问你几个问题,你想得起来就回答,想不起来就算了。”

  杨青的脸色略一变,又很快“嗯”地应下来。

  张桥将他拉到电视跟前坐下,掏出一根皮筋套在他的手腕上:“你要是觉得紧张,就拉这根皮筋。”

  杨青又“嗯”了声,转过去盯着电视。张桥开始说话,他的音调比平常缓慢又低沉,一字一句,非常清楚。他描述着那座山,还有静谧的空气。那一间窄小的木屋,里面散发出腥臭的潮味。

  杨青的眼睛微微开始闭上,过了一会儿,呼吸也变得平稳。张桥捏着他的手,轻轻地开口。

  “小华,你还记得那天的样子吗?”指针“嘀嗒嘀嗒”在房间中响着,杨荣紧张地盯着杨青。

  杨青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又回到了那天的光景。那山很高,树影葱郁,他偷偷跑进去玩过很多次。被那个男人带进小屋之后,他和哥哥两人背靠着背被绳子捆在一起。哥哥的身体一直在他身后发着颤。

  他们从白天一直被拥到晚上。期间男人一直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小凳子上,也不看他们,背着光,手里拿着刀子,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削着木头。

  门关得不那么紧,有微弱的光线射进来,杨青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的脸看,忽然那男人注意到了,两步冲他过来,抬手就是两耳光。

  杨青被打得晕头转向,咬着牙,听着哥哥在身后哭,他忽然觉得十分厌恶。那种厌恶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是在这么多年间,父母的偏心中种下的。遇风而发。

  男人打完他又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继续拿刀子削着木头。很用力,削一下,就看他们一眼,仿佛下一个准备削的就是他们俩。

  杨青什么都没有和哥哥说,一直沉默着。他的个头不高,男人捆他的时候没有弄得太严。他的口袋里有条细细的钢片,是他从学校的窗户上拆下来的。

  他用钢片一点点地磨着绳子。哥哥发现了他的动作,忽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憋着气,很害怕哥哥会突然说点什么。男人出去了,也许是去吃东西,杨青更快地磨着手腕上的绳子。

  杨青蜷着腿,听见哥哥似乎在身后细细地啜泣了起来。他咬紧了牙,耳朵里似乎又灌进了平时母亲把他和哥哥对比时说过的那些刻薄的话。终于,“咔嚓”一声,绳子磨断了!

  四、冷酷的真相

  杨青猛地挣扎着醒过来,拼命喘息。张桥握住他的手腕,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回头看着张桥,看着看着,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杨荣被他的样子骇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搂住他瘦削的肩。杨青断断续续地开口,嘴里讷讷地全是“对不起”三个字。

  “我没有救哥哥,我丢下他,自己跑了。我怕你和妈妈会难过,所以想如果自己是哥哥,你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杨青颠来倒去,拼命地哭,拼命地重复这几句话。杨荣盯着他看,心如刀绞,手里却搂得更紧。

  张桥默默起身,他觉得自己需要出去抽支烟舒缓情绪。

  哭过之后,杨青累得睡了过去。杨荣将他轻轻放回床上,在他额上吻了吻,接着为他带上了门。

  就在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杨青睁开了眼睛。他回到警局时,母亲搂着他使劲儿地哭。可他心里明白,她哭不是因为高兴自己回来,是因为杨华没有同来。

  哥哥一向是家里的骄傲,而他总是站在哥哥身后,一直仰望着他寻找自己的出路。

  杨青眯着眼睛,盯着窗户。看电影时那种忽如其来的心慌已经让他警惕,他一直生活在哥哥所造成的巨大阴影之下,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那个精神科的医生故伎重施,他便将计就计,将自己心里早就演练好上千回的剧本和盘托出。

  杨青笑累了,赤着脚下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上去。他听见外面压抑的啜泣,日复一日没完没了,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总会充满一种报复的快感。

  在小木屋里,他挣脱绳子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将那绳子反手捆在了哥哥的脖子上。哥哥拼命地挣扎着,却叫不出声。然后,他将绳子的另一头捆在了门上,他看着那个软绵绵地瘫着的人,忽然觉得那么多年来,压在胸口的郁气一扫而光。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人后的小孩,不再是逢年过节时的陪衬,尽管他还是那个不被父母钟爱的杨青,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至少他活下来了。

  杨青回忆起张桥当时拍着他的肩膀,眼里露出的悲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在割绳子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故事。失忆,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可以推咎于自己没有搭救哥哥形成的内疚。可那么小的孩子,谁能责怪他的行为呢?

  没有人会怀疑他,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早已被掩埋在了土里。

  杨青倒头睡在床上。隔壁的房间里,母亲的悲鸣还在继续,他微笑着,轻轻盖上被子,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