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艳红的嫁衣

  那一夜,我是景禾的待嫁新娘。身穿艳红的曳地长裙。迎风独立。薄纱飞舞,裙角飘扬,像一团燃烧的火,包裹着我渐趋失望的冰冷躯体。

  十九点,约定的时间,不见景禾翩翩而来。窗外,是渐渐凋零的蔷薇,如我无望的爱情。

  他不会来的。烟色说过,雨落,景禾是好男人。只是,他不属于你。

  不,他一定会来。我尖叫,转身,镜里站着妖娆女子。浓郁的黑发,倾泻下来。如瀑布般,闪着光泽。眼波流转,幽怨而妩媚。腮红浓艳,却掩不住肤色憔悴。唇角亦是伤口般的血红。十指纤纤,撩起滑落的发丝,便有一道道丹蔻丽影起伏,如花绽放。景禾不知道,我指尖内藏着两颗小小药丸,一颗深红,一颗洁白。与生死由关。

  镜旁的钟表,时针尖细、锐利,被钉在十字架上,兀自机械而寥落地回旋。滴答。滴答。那声音像坟墓深处的棺材在一点点迸裂,腐烂。

  十九点半,楼道寂寥。婚纱仿佛缩了水,贴在身上,紧紧束缚着肌肤,和我冰凉的灵魂。明晃晃的灯光灼伤我久久搜寻的眼睛。于是,我关掉灯,任黑暗涌来,淹没希望。赤脚坐在阳台,彻骨的冷。双臂交叉拥抱自己。依然彷徨无依,焦灼不安。

  难道,我深爱的男子已然忘记承诺?抑或,我卑微的请求,被他无情地踩在脚下?

  我如此爱你。景禾,为何你不肯娶我为妻。

  水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永远的责任。我不能对不起她们。

  我发誓,绝不伤害水袖。只要你答应,我默默爱你。在你伤心时,偶尔想起我。足够。辗转如花的唇,吻落那抹带着蔷薇香气的冷凉。

  一瞬,坚冰消融,繁花盛放。

  景禾拥我入怀,低低呼唤,雨落,雨落,我的傻丫头,你怎能如此隐忍。遇你,是幸运,还是劫难?

  我湿润的唇堵住他的呢喃,紧紧纠缠。一瞬,蔷薇失色,天地间,惟有暧昧蔓延……

  蜷缩在温暖臂膀,我泪流满面。景禾,为你,我甘愿背负第三者的骂名,坠入人间地狱。

  初次见到景禾,是在医院的后花园。

  那日,阳光晴好,蔷薇怒放。粉红,浅白,丛丛簇簇的花朵,开的热闹。

  眉宇间纠结着忧郁的年轻男子,挽着神色忧戚的女子,缓步。那女子脸色苍白,小腹部微微凸起。孕妇的样子。

  累了吧。休息一会。男子的目光有小心翼翼的宠溺。

  女子点头。

  男子从包里取出软垫,铺在石凳,细心地扶女子坐下。

  有风吹过,蔷薇摇曳,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场花瓣雨。女子光洁的黑发,消瘦的肩头,铺满红白杂陈的花瓣。她苍白的脸,便有突兀的美。拈花在手,她低头轻嗅,恍有泪珠跌落。

  水袖,开心点,是我对……

  女子素白的手,掩住男子的唇。景禾,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我们要好好活着,为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被唤做景禾的男子握住女子的手,说,我会照顾你和孩子,生生世世。

  心,微微颤动。杜拉斯的《情人》,从绑着绷带的掌心滑落。忍着刺骨的疼,我弯下腰,却拿不到摔落尘埃的书。如同我以飞翔姿势决绝的爱情。可望不可及。留下的,只有断臂的疼痛,悲壮,和残破记忆。

  曾经以为,付出肉体,便有爱情。

  昔日恋人,指尖是我捂不热的终年冰冷。他桀骜,霸道,冷漠,偏执。每次相见,我们只是疯狂做ai,如两头发情的小兽。他不告诉我来处去向,不过问我的生活,不在乎我的喜怒哀愁。我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除了肉体,他从不给我爱情,哪怕一句我爱你。

  肉体很近,灵魂很远。我,与他,隔着万水千山。

  我拒绝,一个人的爱情。一次次流泪,撒娇,绽放我千般妩媚,万般柔情。只为,他说,我爱你。以此证实,他的确爱我一点点。

  幻想虚无,现实残酷。

  彼时,闻到他身上另类女子的香水味,蓦然醒悟,我已陷入情感绝境。过往的求证是多么幼稚,可笑,无聊。爱,与不爱,当是灵肉交融,岂能希冀于吝啬到说不出的语言。

  我来。轻轻的拍打声过后,明媚阳光里,纤尘游离。男子干净细长的指间,拿着那本书,递过来,小心,别再摔伤了。

  是景禾。目光笃定,笑容温暖。

  谢。我依然是表情冷漠的倔强女子,喜欢孤独,离群索居,没有倾诉的欲望,却害怕被寂寞谋杀。放纵欲望,追逐爱情,被伤得千疮百孔。于是,我厌倦人性凋零的荒芜尘世,以及被谎言妆扮的腐烂情爱。只是,触及他温暖指尖的刹那,我冷硬的心浮出一缕暖意,和一丝久违的蠢蠢欲动的情欲。倘若有男子如他般细心呵护,我愿嫁他为妻。

  相士说我,命里多水的阴柔女子,情欲如火,终生追逐,注定疼痛。

  难不成,你爱上了那男子?冷凉的笑从背后漫卷过来。

  是烟色。我同室的病友,谜一般的冷艳女子。身材单薄,穿黑色蕾丝长裙。脸色惨白,涂冰蓝色眼影,鲜血般的口红。手腕纤细,有浅褐色伤痕。晚上,她只身来医院,黎明前独自离开。像只黑色的蝶。行踪飘忽。护士对她,不管不问。没人知道她的底细。没人来探望她,她亦不和病友说笑,终日沉默,表情冷漠,眼色阴郁。

  我断定,她和我是同类,喜欢孤独的冷漠女子。彼此走近。只为互相取暖。

  也许。我离不开爱情。

  你是离不开男人,如烟花女子,沉沦肉欲。烟色的嘴角流着一抹冷笑,海藻般的长发在背后轻晃,如铁钩上挣扎的垂死的鱼。别相信爱情,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你看到了,他与众不同。

  我知道,景禾是好男人。只是,他不属于你。

  震惊于烟色对景禾的好感。她一向厌恶男子,视为洪水猛兽。

  世间没有绝对。我会叫他爱上我,甚至娶我为妻。

  这是两颗药丸,直通生死。我赌,景禾不爱你,亦或他爱水袖胜你。如果你输了,你会失去爱情,以及生命。敢吗?

  我的人生字典,没有不敢。为了爱情,即使赴汤蹈火,万劫不复,我会坦然面对。也为了赌局,我孤注一掷,倾其真情与手段,博取景禾怜爱。

  终有一天,景禾说,雨落,世上怎会有你这般热烈而宽容的善良女子。心细如尘,冰雪聪明。谁能娶你为妻,定然此生无悔。

  我妩媚浅笑,风情万千。终究是男子,景禾亦过不得美人关。理智沦落,肉体纠缠。一切,尘埃落定。我憧憬着拥有一件美丽婚纱,让瞬间化做亘古不变的记忆。

  婚纱店。微熏的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满每个角落,和缤纷嫁衣。

  穿冰黄色连衣裙的纤巧女子,像只轻盈的蝶,带我穿梭在色彩斑斓的婚纱世界。不染纤尘的洁白,梦幻般的浅紫,清纯水绿,优雅粉红,柔嫩鹅黄……件件做工精致,设计巧妙。只是,太过繁复,华丽。像一场醒着的梦。

  微风过处,帘舞纱动,有暗香拂来,是蔷薇的香气。回望,不见黄衣女子去向。眼前,竟是烟色清艳生动的脸,薄施脂粉,目光潋滟,有我不曾见过的怪异。

  那件红色的最适合你。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突然看到,洁白墙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艳红的嫁衣,亦或我刚才没注意到。

  只一眼,我着了魔般看中那件线条简约的艳红嫁衣。触目惊心的红,散发着灼热的光,如火,温暖我终年冰凉的手指,亦蔓延开来。我仿佛听到冰雪消融,春水荡漾。

  试穿在身,丝缎般柔滑,温润,抚慰着每一寸寂寞肌肤,直抵心灵。不舍脱下。只是,右胸口处,有一小块深红色痕迹,如花的形状,凛然盛放,透着摄人心魄的诡异。

  烟色说,那是情魔之花,如果景禾爱你,它会变浅,与艳红融为一体。否则,只要你流血,它就会吸光你身体里所有的鲜血,自残绽放。

  毛骨悚然。我试图扯下那可怕的红色婚纱。可,它仿佛长在身上,与肉体融合。我无法挣脱。

  忘记告诉你,只要穿上它,惟有真心娶你为妻的人才能帮你脱下,抑或它吸足了鲜血。记着,它在你身上不能超过12小时。否则它会像蛇一样,缠死你。烟色笑的恶毒,诡异。

  我不明白,她为何害我。

  景禾不肯答应娶我为妻。他说,他不能伤害水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要对她们负责。

  求你。我,只做你一夜的新娘。之后,你可以离开。我亦忘你。否则,我会死掉。

  景禾点头,艰难地。从那犹豫不决的目光,我看到希望渺茫。

  时针依然不慌不忙地走着,婚纱宛如抽干水分的橘子,皱缩着,勒紧我的胸口。呼吸困难。浑身酸疼。我仿佛看到死神狞笑着一步步逼近。彻骨的绝望。

  二十点。景禾终于来了。带着夜风的清冷,和蔷薇衰败的香气。

  陡然释怀,我仿佛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

  对不起,我来晚了。水袖快生了,我把她送到医院。

  无语。悲哀。情人的等待总不如妻的安全重要,他甚至连电话都不肯打给我。没关系。好过你不来。我咽泪装欢,今夜,我是你最美的新娘。

  躲开我带泪的热烈目光,景禾低下头,摸出一根香烟,点燃,用力吸着。猩红的烟火明明灭灭,像暗夜撕裂的伤口,苍凉而凄楚。

  尖利的手机铃声打碎夜的静默。水蓝色屏幕跳跃着水袖两个字。景禾,你在哪?救救我。我快要死了,肚子很疼,很疼。

  我马上到。水袖,你不会死。为了孩子和我,你一定要坚持住。挂断手机,他冲向门口。

  求你别走。我泪眼婆娑。

  水袖难产,我必须去医院,陪她。

  稻草沉没,死神去而复返。我终于崩溃,凄厉尖叫,你走,我就自杀。

  对不起。我必须走。

  失望,愤怒,恐惧。我取出藏在指尖内的两颗药丸,摊在掌心。红的娇艳欲滴,白的晶莹剔透。我冷冷地说,白色药丸延年益寿,红色的那颗是夺命丹,无药可解。如果你违背诺言,坚持离开,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景禾看定我,苦笑,雨落,你这是何必?突然,他抢去那颗红色药丸,塞进嘴里。我欠你的,用生命来还。旋即,他大踏步离去,连头也不回。

  我知道,我已无法留下他的脚步。那里有他的女人和即将出世的孩子。

  景禾,为什么,你宁可选择死,也不肯要我做你一夜的新娘。

  苍天无语,夜色苍茫,一朵飘零的蔷薇,落到我的掌心。花瓣枯萎,香气游离,如妆容残破的女子的脸,苍白,病态。细看,竟是景禾柔弱的妻。眼神无辜,清亮。

  刹那明白,责任与浪漫,爱情与邂逅,有死亡无法衡量的距离。与景禾的爱情,重蹈覆辙,同样是我一个人的单恋。疼痛,绝望。如幻影,如阳光下斑斓的泡沫,经不起考验。

  吞下那颗白色药丸,我嘴角渗出的血,宛如红线,被情魔之花吸取。它急速怒放,颜色饱满而诡异。我终于慢慢倒在地上,与破碎的蔷薇,枯萎成一种永恒的绝望姿势。

  烟色说过,白色药丸毒性极烈,能杀人于瞬间。

  我是为爱情而生的女子。错的时间,遇到错的男人。结局,注定惨烈。我厌倦了寻找,亦无力追寻。没有爱情,便没有存活的意义。在景禾冲出门口的瞬间,我已决心死去。

  我单薄的灵魂从肉体的废墟剥离,飞升。然后,我看到了烟色,和她发角别着的白色蔷薇,以及她修长的手指,洁白,透明,完美无暇,泛着清冷的光。她握住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抚摸。她的手更冷,如千年寒冰。

  雨落,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真爱。我可以放心离开。

  烟色惨白的脸,肃杀的目光,冰冷的手指,一点点地隐在渐浓的薄雾。轮廓模糊,直至虚无。空气中,漂浮着女子鬓角留下的残破的蔷薇香气。

  雨落,你看,爱情站在门外。请原谅,我必须做我该做的事。天边,烟色遥远的声音,轻的如同断裂。

  门开了。暮色弥漫里,是景禾疲惫而燃烧的目光。雨落,告诉我,如何才能忘情忘你。刚才在医院,听着水袖在死亡边缘尖叫。我担心的竟然是你,不是她。终于明白,报恩,责任,都不能代替爱情。

  原来,水袖是景禾战友的妻子。在一次演习中,景禾查看的哑弹,突然爆炸。水袖的丈夫飞身护住景禾,不幸牺牲。为报恩,景禾转业,决定照顾水袖一生。

  一瞬,惊喜交加,我抱住景禾,狂吻。

  景禾的唇渐渐冰凉,恍有粘热、腥甜的液体流出。

  我没死,鬼是感觉不到冷热交替的。

  血。我惊叫,顿时泪流满面。景禾嘴角的血喷流如注。我堵不住。突然明白,烟色憎恨红色,红色药丸才是谋杀生命的毒药。想来,她是懂我的。她知道,我不会伤害心爱男子,却势必因得不到爱情,而又一次选择死亡。

  雨落,这辈子,我只爱你。我该走了,去赎罪。烟色,等我。

  我疯了般哭喊,救助,景禾依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血浸湿我如花盛放的嫁衣。浓烈的艳红,从指间,慢慢褪去耀眼的灼热,转瞬粉红,浅白。合拢十指,我攥不住温暖颜色。惟剩胸前粉白。留着淡淡痕迹,与过往纠结。

  原来,烟色是一缕拒绝喝下孟婆汤的幽魂。生前,她一直暗恋景禾,期待嫁他为妻。只是,景禾不爱,无意中伤害了她。因爱绝望,性情刚烈的女子穿着那件艳红的嫁衣,割腕自杀。终是不舍,借我之手带走景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