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在深海歌唱

  在比光线能到达的地方更深的海域里,人鱼国度被茂密的海草很好地掩盖着,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宫殿的墙上,刻着从开天辟地以来一切发生过的事。

  手脚上都长着鳞片的男孩,那是身为人鱼的标志,正在逐字逐句念给一个人鱼族女孩听宫墙上的故事。

  “那个小人鱼,她最后真的死了吗?”女孩一脸沮丧地问着。

  “是啊,上面是这么说的,所以说啊,别的族类不可以相信哦,他们会背叛我们。”男孩虽然竭力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却根本掩饰不住稚气。“好了啦,我们不要说这些了,上次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呢?”

  女孩不好意思地摸摸栗色的长发,“那个吗?还没有好啦……下次我一定会给你看的。”

  “这样啊……那么就下次吧。”

  那么,就下次吧。

  声音回荡到了海洋的最深处,那些深的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尊敬的少主,你到我这被全族唾弃的地方来做什么?”我看着眼前身长玉立的年轻人,不禁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如果说我这腐烂的嘴唇还能露出笑容的话。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我知道这海域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他昨天在海面上救了那个人类女孩的事。

  格里菲司,我们人鱼族的少主,下一届的族长。整个深海世界引以为骄傲的人,有着神族的美貌和智慧,以及传说中的歌喉的青年。

  是的,传说中的歌喉,就是那个海的女儿的声音。

  据说她的声音能叫大海掀起波涛,能叫狂风归于平静,不过可笑的是,她却没有得到爱人的心。

  真是人鱼族莫大的悲哀。

  “我想请你救一个人……”他说的有些犹豫,加勒比海海水般颜色的眼睛里透出了厌恶,这也是理所当然,面对一个全身都是脓疮的怪物,谁都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来。

  “我没听错吧?您居然叫我救一个‘人’?”我低声讪笑起来,“您知道的,自从海的女儿那件事之后,海神下了最严厉的旨意,禁止人鱼族与人类互相交往,您难道忘了吗?”

  他当然没有忘,不然他不会到我这禁忌之地来。

  这里是深海里最黑暗的地方,是一切邪恶力量的聚集之地。海中的精灵从来都不曾涉足,除非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比如说,许多年以前,格里菲司的父亲就曾经来到过此地。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你曾经救过我的命……我想这次你还是会帮助我的。”格里菲司急切地说道。

  是啊,这就是我得到的待遇,连个名字也没有,只是被他们视作黑暗的存在。

  “曾经救过您的命……是啊,我还记得那件事。”那时他奄奄一息的模样我还记忆犹新,清晰就像今天清晨升起的朝阳。

  “可是您告诉我,您为什么一定要救那个女孩呢?她不过是个人类,不是吗?”

  他低头迟疑了一会儿,随后看着我轻轻道:“我……我爱她。”声音轻微仿佛连他自己都害怕听见似的。

  我狂声笑了起来。

  爱上她了吗?多可笑的事。

  在笑声中我听到了他的哀求声,“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请求你帮助我。我知道你知道她的情况,请你给我一些药或者是咒语,让她睁开眼睛,让她看看我。”

  我忍住了笑,将帽子拉了起来遮住我这自己看了都恶心的脸,“如果是这样,那么您知道的,您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我看着他,“当初您的父亲奉献了这个地方作为我的容身之所,所以我才答应救您的性命,那么如今……您能够拿什么来交换那个女孩的性命呢?”

  他咬了咬牙,“我……你可以拿走我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的,我知道,那就是他那连神明都要赞美的声音。

  “这个啊……那倒是值得的,不过我并不需要您的声音,并且,我也不是那么慈悲的人,比起您的祖先,您恐怕要承受更多的痛苦才行。”

  他俊美的脸变的像宫殿的大理石一样苍白,“我……我需要做什么?”

  “不要那么紧张……”我走到那口正在烧着魔药的大锅边,轻轻搅动着勺子,“看到了吗?我早就知道您会来找我,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将会给您一副魔药,您可以用它从死亡手中拉回任何一个生灵。”

  我看到他的眼睛发亮了,我赶紧低下头去。

  “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里面还缺少一个配方,我需要一朵玫瑰花,一朵在深海开放的玫瑰花。”

  他的眼神迅速暗淡了下去,“这是不可能的!深海里不可能开出玫瑰花。”

  “不……您知道那是可能的,如果有魔力来支撑一个结界,那么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得到一朵玫瑰了。”我压低了声音,“您曾经知道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是吗?”

  他低下了头,“可是……可是那个可以种出玫瑰的人……已经不在了,已经没有有那样的魔力的人了。”

  “不,还有一个人有这样的魔力,那就是您的歌声,您的歌声可以做出一个结界,可是为了支撑它,您必须在这一个晚上不停的歌唱,一刻也不能停止,一直唱到清晨来临,唱到最后一缕阳光完全离开大海的束缚,一直唱到每个字都带着鲜血……当然,到那时候,您那被神明所称赞的声音,也就要没有了。”我不紧不慢地说着,清晰地听到那已经变得沙哑粗嘎的声音传到每一个角落,“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是那么慈悲的人。”

  他会为了他的爱情,慢慢地受着折磨,一直到最后一刻。

  就像海的女儿一样,在这爱恋的道路上,每一步,都带着疼痛和鲜血。

  他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除了厌恶,还有憎恨和愤慨。这样的目光,我已经习惯了。

  我丢给他一个袋子,“这是玫瑰花的种子,请不要问我是怎样得到的,明天早上我将等待您的回复,或者您带来我需要的配料,或者……您就去哀悼那个人类女孩的魂魄吧。”说完,我便转过身,不想再去看那对美丽的眼睛。

  片刻之后我听到了他分开激流的声音,等我转过身时,这黑暗之地除了我已经空无一人了。

  是啊,请您不要问我这玫瑰花的种子是哪里来的,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告诉您,永远都不会提醒您。

  那个您已经遗忘了的约定。

  那个曾经有着栗色长发的小人鱼,那个因为生来就有着魔力而被族人视为怪物的小人鱼。那时,只有一个男孩对她亲切,只有他是她的朋友。

  有一次她得到了人间的玫瑰花,她用她的魔力做了一个结界,在这没有阳光的海洋深处养育了那些娇嫩无比的花朵。

  于是,她和您有了一个约定,约定当第一朵玫瑰开放的那一天,她一定会带着玫瑰来到您的身边。

  但是还没等玫瑰长出它的第一个花苞,您就因为在涨潮时浮上海面而受了伤,被撞到了坚硬的礁石上,生命即将像海面上的水鸟一般迅捷的离您而去。

  看着您苍白的脸,那条小人鱼作了一个在她三百年的生命中最重大的决定。

  我拉下了我栗色的长发,我舍弃了白皙的肌肤,我将我鱼尾上闪耀着七彩的鳞片全部都拔下。

  我把我自己当作祭品,献给了黑暗终点里的邪恶之王。

  终于,我得到了力量,得到了可以拯救您的生命的力量,得到了被诅咒的妖魔之力。这力量钻入我的体内,叫我遍体生疮,这力量钻进我的心里,叫我从此不得安宁。

  但我知道这是值得的,当我看到您又能在海水中自由来去的身影。

  您的父亲怜悯我,将这不祥之地许给我居住,让我不至于在深海中游荡。

  从此,我便在这离您最近而又最遥远的地方,度过了百年的时光。看着您,从那个男孩,长成了如今的英俊青年。

  当我遵照约定,将第一朵盛开的玫瑰藏在那海草织成的袍子下走近您的时候,您给我的,只是惊恐的眼神以及迅速的离去。

  那时我便知道,您——

  已经忘记了那个约定。

  从往昔的梦中惊醒,我不禁觉得全身冰凉,那明明是已经久远得应该被遗忘的记忆,却在这样的日子里,又再度被唤起。

  我无奈地露出了苦笑,嘲笑自己的悲哀。

  缓慢爬行着出了黑暗的洞穴,斑斓的海蛇从我身边擦过,强劲的海流便是风,四周的海藻在激流中倾倒摇曳。我抬起头,上方是蓝色透明的海水,就像人间的说法那样,像矢车菊的花瓣那样蓝,有光线从上方照射下来,那明亮的程度让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缕晨曦。

  我艰难地回过头,看了看四周。

  我并没有看到他。

  或许,他不会来了吧?是啊,他不会为那个女孩舍弃他的声音的,因为——

  他曾经和我约好的,有一天,当他成为人鱼族的族长的那一刻,他会为我歌唱,只为我一个人而歌唱,当然,那时的我,还是那个有着栗色长发的小人鱼。

  但他已经遗忘了第一个约定,那么至少会记得第二个吧?

  命运之神前来敲我的门,再一次证明我是错误的。

  我感到了水流被分开的声音,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和他嘴角留下的那一丝血红成了最凄美的对比,他的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

  那是真正的玫瑰花,红的就如同我藏在袍子里的那一朵,红的就好像是用我心上滴下的血染了色。

  他在我面前停下了,颤抖着双手将那玫瑰花交付在我面前,我知道他是不舍的,不舍他那绝妙的声音。

  但他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那个人类的女孩,选择了那传说中和潮汐一样短暂多变的爱情。

  我只有无言,只有吃力的俯下身,用正不断腐烂的手捡起那玫瑰花,触到花瓣的那一刻,我又回忆起我曾经的,有着比花瓣更柔软的触感的手。

  然后我带着这最后的配料走进了配制魔药的洞穴……

  我将那糅合着黑暗魔力的药放在他的手里,这一刻,他是平静的,而我却颤抖着。

  “您……您还记得吗?”我终于轻轻说道,“您还记得那个曾经与您约定过要带玫瑰花来的小人鱼吗?”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现在已经不能回答了,但是他低下头,看着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的我,美丽的瞳孔里带着的,绝没有怀念往事的惊讶,有的,只有万般的憎恨。

  是呵,我已经是邪恶丑陋的海中女巫了,我已经亲手夺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所以,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提醒他,那个所谓的约定了。

  他转过身,向海面的方向浮去。

  他去的太快了吧?我再度露出了微笑,快的我都忘了告诉他,那药不仅有起死回生的魔力,还有,叫人断绝所有感情的魔力。

  吃下那药的人,她的感情都将被黑暗的君主收藏,她将永远都不会恨,当然,也无法去爱。

  我轻声地笑着,轻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到。

  是谁说的,只有异族才会互相背叛?

  是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