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王小六惊魂记

  一梦惊魂隔世飘,

  千山暮雪见妖娆。

  偶因记起无椽笔,

  直教庸人乱画瓢。

  ——题记

  [一]

  这一天终于来了,但来的有些措不及手。

  王小六的眼睛睁的特别大,看着一行送葬的人,有些窃窃私语,有些表情凝穆,有些哽咽不已。新来的院长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为他致着悼词,感情很是真切:

  王小六同志是我市著名的医学专家,亭洲人民的骄傲。青年时代和许许多多同龄人一样,饱经了生活的磨难。他从乡医干起,直至成为人民群众信赖的好医生。他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总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敬业爱岗,默默奉献……王小六同志为人忠厚、襟怀坦白;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生活节俭,艰苦朴素;家庭和睦,邻里团结。他在病榻中始终关心着医院的建设和发展,尽最大可能不给单位增添负担,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做斗争,在病危时告诫家人,他去世后丧事从简,不要铺张浪费……王小六同志的逝世,是我市医疗界的重大损失,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专家。我们要学习他那种济世为民、兢兢业业的奉献精神;那种勤求古训、不断创新的优良作风;那种为人正直,忠厚质朴的高尚品德。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为亭洲卫生事业发展更作贡献……

  听着秦院长对自己一生的评价,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感动。想不到活着的时候没有多少可供激动和喜悦,死了还得到这么高的评价。王小六想到了那一天清晨,听说新来了一位院长,想交代几件后事,特别是个人的医学论稿出版的事,叫儿子王小七去请领导到病榻前一叙,从上午到晚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后来小七说,领导临时有急事,到外地开会了。当时他的内心还很有些想法。现在看来要不是小七根本没去请,要不领导真的有急事。他差一点有些冤枉人家。

  灵车缓缓启动,鞭炮声中似乎听到了妻子的哭泣。这贱女人,活着的时候对老子一百个不满意,死了才假惺惺。还有那不争气的王小七,眼睛都没有红。老子把他养这大,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媳妇谈了几个,钱花的不少,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进门,落得没有一个孙子辈为老子送葬,还不知道老王家会不会绝后。想到这些,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悲伤,到阳世来了六十多年,凭着一双手,救了那么多人,要说好事做了不少,临了还留这些遗憾。

  但这些不是王小六能左右的。王小六知道,从今以后,他只能蜷缩在那个玉石盒里,在两尺见方的天地里翱翔。看到那个玉石盒,王小六稍微有些满意,这浑小子总算舍得花一回钱,让老子的肉身不至于一下葬就散落满地,被蛇虫鼠蚁咬得满散花。

  王小六口中骂骂咧咧。也难怪,突然之间的确有些接受不了。

  秋风起兮,天地一片苍茫。王小六抬起头,看着一众亲人朋友毫无留恋地离开,他想叫他们等等,可是无论怎么喊叫,就是发不出声音。想到从此阴阳陌路,他只好锤手磴脚。

  但生命就是这样,人生能够错过很多风景,就是不会错过死亡。无论死亡之车迟来早来,你始终都会赶上趟。这句话有些哲理,王小六开始又佩服自己的智慧了。他想百年之后,那些他所认识的都将和自己一样成为一杯黄土,蜷缩在方寸之间,他有些阿Q式的自慰,索性摊开双臂,躺在阴暗和冰冷的地上了。

  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舒舒服服地睡个安稳觉。

  [二]

  天色暗了起来,这要在平常,早就是吃晚饭的时候。王小六想起那老女人拖长的声音,不温不火,这一刻突然感到温暖。正想到温暖,肚子上不知被什么踢了一脚,王小六翻身坐了起来,正想发火的时候,见两个蒙面大汉站在跟前,一个戴着草帽,一个戴着斗笠,面目极狰狞。只听戴草帽的矮个子大声吼道:

  “起来,起来,还在这里躺尸。”

  “老子不在这里躺尸,还能去做事撒。”王小六有些怒气。他听说,对这些牛鬼蛇神一定不能客气,要不将来吃亏大大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些亘古不变的道理,王小六记得烂熟。

  “你娘的个屁,还敢跟老子顶嘴。”只见那高个的家伙一根长鞭向他抽来。王小六眼疾手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那根褐色的长鞭。

  “要干嘛?阴间没有王法?”王小六大声吼斥。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瞬间就爆了出来,声调也盖过那小鬼几分。

  那高个子小鬼似乎有些预料不到,想不到这狗日的还火气这么大。一根长鞭就这样僵持着。差不多有个十来秒,那矮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原来是王先生。”王小六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寻思道: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王先生不记得偶吧?那一年偶还找你看过病。拉痢拉得要死,王先生叫偶找几棵痢症草。想不到神啊,高人!高人!”那厮一口一口个“偶”,王小六实在听不出是哪里口音。不过,还是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王小六松了手中长鞭,也向他哈哈笑着。这笑有些暧昧。听到矮个子这样说,那高个子也柔和了很多。说:“王先生,我们是当差的。他是牛头,我是马面。按照惯例,王先生要和我们去走一趟。例行例行公事,还请王先生多担待。”

  “啊,是牛头、马面兄弟。”王小六的脑壳正高速地飞转。不论怎么说,遇到熟人好办事。马上转了口风,很是和颜悦色。但一直记不起那牛头是何方神圣。

  “王先生初来咋到,有些规矩可能还不清楚,”牛头兄弟接着马面的话说:“以前,对阳间来的一律先打五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这叫破孽;然后丢在沸水中浸泡两个时辰,这叫洗昧;最后放到炉火中锤炼半个时辰,这叫去贪;整个下来就叫去痴。痴一去,生趣和死趣全无。”话还没说完,王小六听得心惊肉颤。王小六最怕疼痛,连打针就怕。那年得了阑尾炎,死活就是不做手术,抱着张真人的大黄牡丹皮汤,喝的个昏天雾地。最后穿孔了,腹膜炎了,还是老妇人暗中下了几粒安眠药抬到手术床的。后来虽然命保住了,一个大疤痕遗留终身。所以话没听完,连忙从内裤中抽出一把毛票,说:

  “兄弟,通融一下。我一生没做个坏事,全是治病救人的,这个牛头很清楚。我那屋子里的锦旗、镜框就是最好的明证。”

  “做没做坏事阎王爷的黄卷上记的很清楚。不过先生是明白人,我们是职责所在,先生千万不要为难。”

  王小六有些后悔了,刚才实在太硬气。又拉着牛头的干枯的手说:“这回牛兄弟一定要帮忙,看在老故人的份上。”他不说曾经救过命,那个字眼有些刺耳。他想起了那些年,拉痢的人找上来,每每先开一些药,如果不效,再告诉人家去扯那个痢症草。这丫说不定也是那样。说着,又再抽出一些毛票,塞进他的怀中。

  “啊,啊,”牛头仿佛有些为难,看着王小六递来的一把毛票,说:“先生太客气了。我再想想。”

  王小六看到牛头接过了毛票,知道有着落了。这年头,人间、地狱其实一样。

  牛头和马面在外面商量了一小阵,走了进来,对王小六说:“看在先生救命的份上,我和马面兄弟等下到处通融通融。不过先生切记,如果还想能记起尘世,等下过奈河桥时一定要放精明点,孟婆汤千万不能入口。”

  王小六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那是当然。”不待说完,和牛头马面一起走了出去。

  [三]

  天地昏蒙,凉风扑簌。

  牛头在前,马面在后,王小六仿佛罪犯一般,一前一后,畏畏缩缩地跟着前行。有几次王小六想仔细端详那牛头马面的模样,硬是恨生生将这种好奇心压进心窝。常听民间传言,这些恶鬼除了有一个狰狞的脑壳以外,连身子都是虚的。有的还传言,这些恶鬼心是空的,一个黑窟窿常常还有恶血流出。据说散发一种腥臭,为的是要引诱那些邪恶的灵魂上身,然后好抓捕。但此刻,王小六发现好像并非如传言,因为除了幽暗以外,空气中没有一点点味道。王小六毕竟久经尘世风雨,强压心头的恐惧,他要让自己镇静下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走了个多时辰,要在尘世正是街灯绽放、喧嚣繁闹的时候。他有些想念那些笙歌劲舞,推杯换盏的日子。真是别了。前面依稀中见一座石桥,恍恍惚惚的有人正站在桥上。莫非这河就是奈河?那桥就是奈河桥?他好像听到了流水声,呜咽呜咽的那种,有时像婴孩,有时像嫠妇,如泣如诉,甚是悲哀。他的泪水快要流了出来,这些年他看到过很多生离死别,但从来就没有悲伤。他几乎记不清自己流泪的样子。但此刻,他好想放声大哭,将所有赊欠的泪水一齐还清。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他看清了那妇人的模样,全然没有恐惧,相反样子格外慈祥。那目光中流落出老祖母的慈爱,一身花边衣服,正中绣的还好像是一朵睡莲,正含苞待放,莲子心中那一抹红在昏暗中冒出一丝光。那也许是灵魂的一个翳点。他不再紧张了,此刻紧张其实也毫无用处,他压了压自己的内关穴,他相信内关穴的确有镇静的作用,这些年他用了无数遍。只见牛头走到妇人跟前,在他的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塞了几张毛票。

  那妇人抬头看了下王小六,从头到脚,足足有三十多秒。然后从木桶中舀出一瓢清汤,递到跟前,王小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接还是不接。少顷,王小六接过那一瓢清汤,微微转身,一饮而尽。其实他没有真正的饮,像从前喝酒一样,那汤全部灌进了胸口,只不过样子格外真实。他感到胸口火燎般发热,似乎还有些眩晕,他想到了一句谚语:孟婆汤,孟婆汤,从此尘世两相忘。他回头望了下身后,尘世在遥远中降下帷幕。他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向对岸。

  他依然感到了妇人那双穿透灵魂的眼睛,他不知道这妇人是否如传说中的孟婆。印象中的孟婆一定是凶神恶煞的,一定是丑陋无比的,也一定是火眼金睛的。但这妇人,全然不是。他说不清是喜还是忧,但不容他多想,他已经走过了那座石桥。

  再次前行,牛头自然了很多。除了介绍阎王十殿的情况,还特别提到了地狱。据说地狱有十八层的。第一层拔舌地狱,专门惩治那些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之徒。由小鬼掰开嘴巴,用铁钳夹住舌头,慢慢拉长,生生拔下;第二层是剪刀地狱,专门惩治那些唆使寡妇再嫁,或是为她牵线搭桥之徒,剪断十指,鲜血淋漓;第三层铁树地狱,专门惩治那些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徒,死后吊于铁树之上,而树上皆利刃,自来人后背皮下挑入;第四层为孽镜地狱,专门惩治那些阳世犯罪,不吐真情,或是走通门路,上下打点瞒天过海之徒,照此镜,显现尘世罪状;第五层为蒸笼地狱,专门惩治那些平日里家长里短,以讹传讹,陷害,诽谤、辱骂之徒。投入蒸笼蒸过以后,冷风吹过,重塑人身,带入拔舌地狱;第六层为铜柱地狱,专门惩治那些故意纵火或为毁灭罪证,报复他人之徒,扒光衣服,让你裸体抱住铜柱,并在柱内燃烧炭火,使铜柱通红烧烤;第七层刀山地狱,专门惩治杀害生灵之徒,死后脱光衣物,令其赤身裸体爬上刀山;第八层冰山地狱,专门惩治那些谋害亲夫,与人通奸,恶意堕胎的恶妇,死后脱光衣服,裸体上冰山。另外还有赌博成性,不孝敬父母,不仁不义之人,亦令其裸体上冰山。第九层为油锅地狱,专门惩治那些卖淫嫖娼,盗贼抢劫,欺善凌弱,拐骗妇女儿童,诬告诽谤他人之徒,死后打入油锅,剥光衣服,投入热油锅内翻炸;其他的还有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磔刑地狱、刀锯地狱等等,与阳世中所犯罪状密切相连,让你毛骨悚然,不堪忍受。至于地狱中所受时间长短,全因罪行等级轻重排列。罪鬼堕入十八层,永世不得翻身。

  牛头马面夸夸而谈,让王小六不寒而栗。

  [四]

  王小六听得双脚发软,口中喘着粗气。心中嘀咕:自己在尘世犯的罪过,不知将进何层地狱。这个自号“六指神魔”的阳世名医,自认为一生还算坦荡,救人无数,此刻有些莫名的无助,像一个婴儿溺水,茫然中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汗从两颊中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有些战兢地问:“牛头兄弟,我们这是要到那里去?”

  “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阎王殿。阎王大人要问你几句话。”

  “那……”他有些结巴了,不知如何发问下去。

  牛头和马面或许发觉了什么,宽慰道:“先生不要紧张,无非是问一些尘世中平常的东西。”

  “啊——”他应了一声。到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天由命吧。

  已是暗夜。他依然记起了尘世中的时辰。这在前天,他还躺在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看着电视中的广告和新闻。哪里出现了占中,哪里出现了埃博拉疫情,哪里出现了人道危机,他历历在目,虽然一腔热血已经被岁月烘干,身躯孱弱,苟延残喘,但神志清楚,恨不能再活五百年,再展宏图。万万想不到一夕之间就幽明两隔。他有些走得不甘心。

  “我报路长嗟日暮,不拟回头望故乡。”想着这句诗,他说不出的悲凉。

  暗风袭袭,阴云与疏树,魅影样在眼前乱飞,远处的云影中有一阵阵凄厉的叫声传来,有些像猿哀,或许是索命鬼的声音。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迷眼中似是一条巨蟒滑过。他顿了顿,身后的马面推攘了一把。

  “走啊!”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耳后响起,有些不耐烦了。

  约莫走了三里地,一座庞然大物立在眼前。那是一座宫殿建筑群的模样,殿里有微弱的灯光传出。他嘘了一口气,总算看到了一点生气的东西。

  “有光多好!”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感慨,同时也有些慌乱。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阎王殿。他暗詂,和牛头马面一起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恢宏的建筑,即使是在阳世间也很少见。还未入殿,便有一股青烟飘来,透过殿中微光,那袅袅的飞烟像长蛇缓缓舞动,空气中飘逸一种淡淡的香味,茉莉不像,檀香不是,麝也不是,艾叶不是,好像有些娑罗子香的味道,但也不是。正大门两边悬挂一副长联:报应昭彰三途六道偿孽去;阴阳阻隔孝子贤孙知情难。朱笔大字,行楷风格,每一个字在昏暗中发着幽光。上书“十王殿”,一看就知道真的到了鬼殿。走入正门,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还有一些穿着白衣的差卒很有秩序地拱手而立,看不到面部,自然也看不清表情,两边则都是一些大殿依次排列,每座殿门口有两个差卒站立,清一色黑衣,覆盖头顶,只露出两个黑咕隆咚的眼睛,眼光死蛇一样冰冷。在牛头的带领下,沿着东侧走廊,依次走过秦广王殿、宋帝王殿,来到了第三个殿,但见“阎王殿”三个大字闪着幽光,一侧书“无欲则刚天赋性德成铁面”,另侧书“有悔从宽位居阎罗具悲心”,字迹庄重古朴,铿锵有力,很有些颜体风格。看到这副对联所表达的内涵,王小六心情稍微平静。

  牛头和马面径直走了进去,立在阎王两侧。原来他们是为阎王当差的小鬼。王小六有些明白。一番耳语之后,只听一阵颤音传来:“带——王——小——六——”声音顿挫,婉转悠长,仿如包文拯正在开封府升堂。

  王小六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眼前这“黑脸包公”,那黑脸包公也冷冷地望着他。

  “来者何人?”阎王冷肃地问。

  “草民王小六。”王小六想起了电视剧中喜来乐的场面。

  “王小六可知罪?”

  “草民不知。”王小六流利地回答。

  “大胆王小六,身在阎王殿中还敢狡辩。”阎王真的发怒了,声音提高了八度,“看看你在尘世间所遗的孽罪,还敢说不知。”

  “草民实在不知,请阎王大人明鉴。草民一生清白,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兢兢业业工作,深得一方百姓爱戴。”王小六已经豁出,自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好一个王小六,到了阎王殿不脱一层皮就不知道本君的厉害。”但见惊堂木一响,左右的小鬼双腿开始抖动起来。

  王小六双腿又开始软了。一阵颤兢,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的天啦,这日子怎么熬啊!”

  看到王小六这种熊模样,那阎王的语调又放松了很多。大声说:“让你先登望乡台,辞别亲朋,再看看前世的罪孽。”

  [五]

  望乡台位于阎王殿后,高九丈九尺九寸,清一色褐石砌成。每一级台阶都磨得光滑如镜,一汪汪黑色的斑点洒落其上,可见曾经有多少泪水浸润之中,而又被阴风撩散。王小六忐忑地登上最高层,但见星辰缥缈,隐隐浮现在云空,遥望处人世间的风光历历在目。

  王小六先看到的是故乡的祖居,隐约在山树之中,此刻在夜幕下,浮现着一丝丝灵光。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在那里他度过了饥饿和快乐的童年。他想起了那一年雪夜,母亲为了在新年有一件衣服,纺纱织布的情景。那时,母亲的手红肿如包子,即使这样也一刻不曾歇息。还有那一年春天,母亲在无助中闭上的眼睛,因为饥饿,因为贫困,因为疾病。他还想起了十五岁一人天不亮就挑柴上集市的情景,闻到香碰碰的油条摊,只能瞪上大眼,唾液往肚子里咽。那时他的手中虽然一元钱的纸币捏得冒汗,也不敢乱花,因为他知道,未来的生计还要指望着它。他还想到了十七岁刚当上赤脚医生的情景,每天背上一个黄挎包,走村窜湾,有多少同龄人投出羡慕的目光。那时,多么年轻啊,总感到岁月漫长,总是心情高涨,总有使不完的力。如今,尘缘如梦啊!故乡早就撂在耳后,自从离开公社,调到县城以后,很少回到老家,任凭祖居在风雨中飘零,被时间斑驳得体无完肤。他有些悔恨了,这些年实在对不起家乡,那曾经哺养的一草一木,总有那么多借口,其实是因为不热恋家乡。再向远望去,他看到了他离开的城市,此刻依然灯火辉煌,红尘的欲望像一张张无形的蛛网罩在每个路人的脸上,贪婪的眼睛放着绿光,全不知一朝风云起,万事了无踪。他又看到了自己经营几十年的家,此刻窗棂中透出一束束灯光,他的老女人正在床上酣然大睡,一番解脱让她享受酣甜梦乡,他还看到了那不争气的儿子王小七,夜深了,一双鹰眼还盯着电视中的足球场。这龟孙子眼睛中毫无睡意,也毫无丧父的忧伤。他想到了宋人的一首诗: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他有些不能自持。是的,人生如梦,有酒当歌。一滴何曾到九泉?他不忍再回望了,“望乡台,望乡台,一望家乡百花开,再望伤心魂魄徊。游来游去空无路,冥镜幽光绝尘埃。”他喃喃自语道。

  他转过身来,正准备下台。一旁的牛头扯住他的衣袖,说:“好!自此尘缘不再,亲情了断。再看下一幅光景。”

  “下一幅光景?”他有些疑虑,目光随着牛头的枯指而去。但见阴风惨烈,惊雷震荡,电光浮闪,如急风骤雨向他奔来。

  他不禁目瞪口呆,身子仿如破舟中摇摆,有无数的浪头扑了过来。怔了怔神,他不知怎么随着牛头下到了阎王殿。

  阎王依旧端坐在王椅上,目光如炬,古铜色的脸上发着虚光,问:“悔否?”

  “悔。”他极简单地回答。

  “你所悔是对尘世的眷恋,而非曾经有意或无意种下的恶果。”说着,打开手边褐黄色的书卷,只听惊堂木一响,阎王又大声喝道:“按黄卷记载,你平生作大恶十二起,小恶三十六起,其它小事无数,先看看这些罪孽,让你无可反驳,认罪伏法。”

  王小六不敢接下句了。这年头,在红尘中做点亏心事,其实司空见惯。

  看到王小六不语,阎王爷说:“你所做恶事,除人世间常情外,更多的是与你职业相关。身为一个医生,学业不精,害命也;不竭尽全力救人,丧职也;收取贿赂,有违功德也;守业不传、搬弄是非,不合人伦也。如此多多,皆为罪状,有愧你在尘世享受的风光。”说着,又望了望他,王小六还是不敢接言,只好低头沉默了。

  阎王爷又继续说:“如今阴曹地府也算盛世,法治清明,想你在人世间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也凭一技之长做过不少善事,先让你见见尘世中的苦主,然后听候发落。”接着又对牛头马面说,“你二位带着黄卷,辛苦一下,传召太医院鬼医令和王小六走一遭,让他见见那些苦主,看他有何感受。”

  言讫,就如风散一般,消失于无形。

  王小六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阎王倒不完全是不明理之君,这比起尘世中某些官居高位者,和善多了。想到自己在尘世中做了那么多恶事,内心也很吃惊,反而有了好奇,真想看看那些苦主是何方神圣。就欣然和牛头马面一同离开。

  [六]

  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阎王殿,王小六轻松许多。他随着鬼医令一路前行,去寻找那些尘世中所谓的苦主。这鬼医令也是前世中的一方名医,学贯中西。早年为军医,擅长接骨剖腹,后来到西洋学习开颅之术,十有七死,多是富贵之人。于是那些有后台的怨鬼时进谗言,阎王不胜其烦,就将他收了进来。后来,阎王见其处事干练,大义凛然,经过选拔,就成了统领阴间的医王。但阴间治病,小鬼是完全排不上号的,由其自生自灭,早死早投胎,平时治的也就是那些阴间地府赫赫有名而又不愿意到阳间的那些权势富贵之辈。所以,平日里也实在没有多少事。按照阳世计算,鬼医令已经来了六十七年,红尘中的事在脑中早就是过往云烟。这一回接到阎王旨令,听说来了同道,还能够到阳间回望一遭,自然很乐意地应承下来。

  王小六和鬼医令不知走了多远,但见鬼医令打开黄卷第一页,乌手一挥,眼前天开地阔,一片明朗,再看看身后,那幽灵般的十王殿早消失于无形。前面是一座山峰,逶迤起伏,白云正漂浮在半山腰中,如绸丝一般柔软。他依稀记起,这怎么像是家乡的淇山?

  淇山为亭洲第一大山,海拔786米。《亭洲府志》载:“亭水,出淇山……山谷灵怪,奇峰仙源,崒嵂委匝……”说起来,淇水向下,汇聚为亭水,淇山为亭洲水之上源。千百年来,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亭洲人民,也灌溉着亭洲的万顷良田。毫不夸张地说:淇山如母亲,淇水如乳汁。只是现在的母亲越来越瘦瘠,越来越苍老罢了。而淇山也有历史记忆:当年杀人魔王张献忠亭洲屠城后,这群长矛贼后以淇山为据地,依山抗击明督师杨嗣昌部队。吴三桂反清时,淇山聚集一批乡党响应,后来,于成龙带领清兵在此围剿那些乡党,把他们打得四零八碎,最后不得不投奔他乡,有些还成了湖广填四川的先民。当然这都是几百年前的历史。在大革命时代,先后有很多乡民参加了红四方面军,成为中国革命的先驱。所以人们常说这是一片红色的土地,现在红色的土地除了贫瘠之外还多少有些彪悍。王小六就是这剽悍乡风哺育的子民,对这些历史耳熟能详。

  在炊烟袅袅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米七不到,样子清瘦,肩挂一个黄布包,正急匆匆地向山谷走去。他定神一看,那身形怎么好像从前的自己?他紧步跟上去,如影如行,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啊,他想起来了,那是庚戌年四月,正是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那一年刚满十七岁,在母亲的再三央求和一坛麻油作用下,村里同意他到公社学习,他从公社卫生院学习三个月归来,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赤脚医生。经过短暂的紧张培训,他初步掌握了打针、换药的基本技巧,带教的刘三针医生还曾多次表扬他勤奋、刻苦、有热情,是人民的好赤脚医生的苗子。那一天是他回家后第三次出诊,枫上刘的刘老三,哮喘病发作,前天他的领导、卫生室的刘医生为他打了一针,还未见好转。大清早,他的儿子狗柱就找上门来。那时,刘医生在家还未来,他粗略地问了一些情况,让狗柱先回家,后来刘医生来后,就自告奋勇地出诊了。

  刘老三这一年刚过五十,但长年的疾病,又没有什么调养,人已经瘦成一根刺。王小六还未踏进门坎,就听到了房里传来了刘老三的咳喘声,像一支呜呜长笛。这号角让王小六心惊肉跳。他迅速地在脑海中过滤,搜索刘三针过往治疗这病的方法。他装模作样地拿出听诊器在刘老三石板一样的胸脯上移动,走出房门,对狗柱说:“这病好狠,要不到公社去住院吧?”

  “小六还是帮忙吧,你刚从公社学习回来,反正这是老毛病,就用点药先试试。再说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狗柱一脸的哀求。

  “那,”王小六拖长了声音,他有些心动了,他想:这病一时半会大概也不要紧。说:“那先打一针,再吃点药看看。”

  听到王小六很爽快地答应治疗,狗柱的脸色也和缓好多。

  王小六用开水冲了冲注射器,吸了一支80万的青霉素,翻起刘老三干瘪的臀部,就注了进去。然后还给了10粒去喘片,并特别交代,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就迅速地离开了刘老三家。

  还未走出村口,只听到狗柱急匆匆地跑来,大声叫:“小六,小六,快回来,我爹不行了。”

  听到狗柱的呼喊,王小六松下的心又提紧起来。和狗柱赶到家门口的时候,王小六已经听不见刘老三刚才呜鸣的声音。走进房门,刘老三脸上乌灰,这时候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王小六有些慌了手脚,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从何处下手。不到五分钟,刘老三已经停止了呼吸了。王小六搓了搓手,对狗柱说:“看来真的没救,准备后事吧。”说着就快步离开了枫上刘垸。一路上王小六有些不安,不过他想:反正是没救。

  那两天,王小六虽然情绪有些低落,但后来听到了刘老三按乡风下葬,又很快恢复了活力。

  这差不多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在王小六的心中,早就荡然无存,今天看来,限于当时的条件和医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但听鬼医令说:“你知错否?”

  “不是很明白。当时虽然有些疑虑,但那些年我们都是这样。”王小六只好如实地回答。

  “按照阎王生死簿记载:刘老三在阳间大限为54年7个月16天,甲辰年淇水泛滥的那一年,救了三户人家,追加阳寿6年6个月。刘老三当时虽然病情严重,还不至无救,你既然拿捏不准,就应该让其另请高明,千不该,万不该,你一针下去,连皮试也没做,让他枉丧性命。”

  “那?”王小六争辩说:“刘老三前一天还打过针,做什么皮试。”

  “你想当然。”鬼医令提高了声音,“刘老三前两天是打过,那是长江厂生产的钾剂,你用的是头天老刘刚进来的,黄河厂生产的钠盐,你说做不做皮试,你后来查过药没?”

  “没。”王小六轻声回答。又说:“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的,也没人说。”

  “哎。”鬼医令轻叹道:“说实在的,这些事,哎。”他又叹了一声,或许想起了自己那些模糊的过往。良久,又说:“这件事虽然阳间没有追究,但阎君慧眼如炬,将你的阳寿减了一年。”这或许是个秘密,只有看过生死簿那些圈圈点点的才能知道。

  王小六不再做声了,他看到了自己十七岁的影子慢慢消失于红尘之中。枫上刘垸那熟悉的村落也消失了。

  [七]

  王小六和鬼医令继续前行。时光的魔镜,又出现一番风物:

  残阳斜照,墟里炊烟。正是七月下旬,田畈中一片忙碌,割谷、插田,人们紧张得不亦乐乎,而这些与王小六似乎没有多少关联。那一年是甲寅年,王小六经过四年的赤脚医生生活,不仅心智成熟多了,人的个头也长高了,一米七六的身材,身上的肌肉鼓鼓挣挣,脸也红白团圆。那一年他恋爱了,此刻正和他的初恋刘金锦坐在淇水河边。

  刘金锦是枫下刘垸人,刚满十八岁,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一肩柔美的秀发,羡煞了很多后生,就连村支书的二公子庞世仁也在追求之列。但庞世仁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说话结结巴巴,所以压根就入不了她的芳眼,唯独对王小六独有钟情。王小六其实也有缺陷,他出生时左大拇指边另生一指,乡人们很自然地叫他“六儿”,开始母亲听到有些刺耳,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五岁时,他的母亲把他带到公社医院割了去,但可惜后来感染了,至今还有蚕豆大的疤痕。到了上学年龄,要有大名,王氏家族按“修、礼、立、义、守、本、安、常”排下来,他属“本”字辈,那时,天天叫嚣的就是不能“忘本”,母亲就去请教同垸的读过老书的本家先生,那王先生道:这伢子先天就有六指,是吉祥之兆。《易》卦中阴爻为六,是日月交会之相,预示将来发达。凡事不能过满,满则溢。就叫“小六”吧。王先生一番咕噜,让他的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小六”的名头就这样诞生了。刘金锦,从小就叫“晶晶”,很好听的名字。那一天吴瞎子下乡来了,母亲就汤下面,吴瞎子按她的时辰八字一推测,说:命中多火,五行缺金。两晶为六日,火势磅礴,更伤金铂,莫若将“晶晶”改为“金锦”,将来就会大富大贵。这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刘金锦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裁缝,一年到头除了向生产队交点现钱外,基本不下地畈。生有一儿一女,毕竟有一门好手艺,日子过得很滋润。还有一年,刘金锦高中就毕业,快要面临抉择的时候,要不回家插田种地,那是一百个不愿意,要不托关系、走后门找个能够不晒太阳的事做,那样最好。所以,这段时间,常常焦虑不安,最好的倾诉对象那就是王小六了。她把王小六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心仪着他,她向往离开泥土的日子,像王小六一样,不需要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王小六也喜欢她,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材,秀发罩着的脑袋总有很多奇异的问题冒出。比如水为什么总是从高处往下流,比如斑鸠和八角为什么不在一起,等等,有些白痴问题让王小六啼笑皆非,但王小六总是很乐意回答她的问题。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挑破,但两人心里都明白,今生是彼此的菜。

  王小六和刘金锦摊坐在岸边。有很多天没下雨,眼前的淇水慢悠悠地躺着,水质很清澈,翻过卵石溅出的水珠像一朵朵瞬间开出的白莲花,一边绽放,一边谢幕;一阵阵清凉的晚风吹在脸上,两人都露出了幸福和甜蜜。刘金锦一边看着清幽幽的河水,一边小声哼着歌曲:

  赤脚医生向阳花,

  贫下中农人人夸,

  一根银针治百病,

  一颗红心哪,

  一颗红心暖千家暖千家

  ……

  声音清脆婉转,王小六也随着那节拍低唱。他的脑海中老是闪着红雨的影子,他也想像红雨一样,为贫下中农服务。

  那一刻,在朦胧的爱意中,他们多么幸福!

  这情景没流动多久,像电影断片一样,一阵漆黑后,又出现一番场景:

  淇水石桥边,正是衰杨枯草的时候,王小六和刘金锦都低头不语……

  那是癸丑年的十一月,那时王小六已经以集体干部身份正式调进公社卫生院了。起因很简单:这一年的七月,地委书记詹天德到淇山视察农业学大寨成果,可能是长途颠簸,加之天气闷热,突然胸闷,昏厥,一时吓坏了所有陪同领导,当时正好遇到王小六到破王寨出诊,在危机时刻,王小六成了一行人的救命稻草。好个王小六,刚刚跟刘三针学了几个穴位,只见一针刺内关、一针斜刺人中,一针直刺合谷,詹书记清醒了过来,直接送到公社医院。这事后来越传越奇,王小六也成了远近闻名的优秀赤脚医生,地里的报纸、县里的电台多次报道他扎根基层为贫下中农服务的事迹,不到三个月,王小六就接到一纸调令,成为了亭川公社卫生院的一名医生。在鲜花和掌声中,王小六成了英雄人物,成了英雄人物的王小六,成了众多女生追求的对象,这其中就包括亭川供销社的霓芳。

  霓芳原来是唱样板戏的,李铁梅的角色。一句“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颇有原唱刘长瑜的风范,后来因为闹了一点绯闻而被县剧团请开,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收了一封暧昧的信被人告发。而从亭洲调到边远的亭川,从一个风光的样板戏演员变成一个售货员,开始有些失落,时间长了也就慢慢适应了。但女人因为这多少于名声有损,这对于还算封闭的亭川无疑是一件很大的新闻,一段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谈论的话题。好在时间能够冲淡一切,日子久了,人们又淡忘了。成了英雄人物的王小六,自然落进了霓芳的视野,那种阳刚也打动了她的芳心,有事没事地往医院跑,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些朦胧的意思了。

  刘金锦高中毕业以后还是没能如愿找个不晒太阳的工作,在亭川水土灵秀的地方像她这样条件的姑娘实在太多,只好和母亲一样每天在田间、山野劳动,日子久了,也就麻木了,但和王小六的关系已经定了,这让她颇为满意,王小六转成集体干部以后,虽然开始有些担心,但王小六表现得特别纯朴,有空也经常会面,并准备年后两人要办喜事。如果不是出现下面的一件事,两人也可能真的成了。

  那天吃过晚饭,霓芳又来到了医院,王小六正百无聊赖,两人就到公社礼堂去看电影。电影放的是《渡江侦察记》,这王小六看了无数遍,里面的镜头、甚至连台词都可以说了出来。电影放完已经到了十点多,霓芳说有些饿了,两个人在霓芳的宿舍,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喝着老白干,酒过三巡王小六有些不胜酒力了,正想跌跌撞撞回家,哪知霓芳突然鼓起勇气,抱着王小六拼命地亲吻。王小六有些痴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人很快越过了屏障。等到王小六醒来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隔壁食品的杀猪声把他一梦惊醒。王小六羞羞地翻出了供销社的院墙,到达医院时已经是晨曦初露。两人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毫无羞涩。不久的一天,霓芳对王小六说已经有了。王小六又惊又喜,两个眼睛睁得特别大。这时候才想到家里还有刘金锦。霓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王小六已经顾不了其它,只好找刘金锦摊牌。

  刘金锦听到王小六要悔婚,犹如晴天霹雳。在淇水石桥边,默默地抽泣。王小六虽有一百个对不起,她还是无法原谅他的背叛,在她的内心,这是典型的陈世美了。刘金锦在家足足睡了两天又下地干活了。再次听到刘金锦的消息时是在立冬,那一天,正是淇水大堤会战的时候,正在筑堤的刘金锦被一辆拖石的板车横空而下,倒在血泊中,那一天正是二十二岁生日。霓芳不久调到亭洲民政局,她的叔叔从走资派成为实权派,在民政局上班不到一个月,霓芳又找到了更倾心的男人,两人的事也就告吹,腹中四个月的胎儿从此就没见过阳光。

  王小六看到这幅陈年往事画面,此刻已经不敢多言了。这些年来,刘金锦曾经的音容笑貌一直活在记忆中。

  鬼医令也不多语,带着王小六离开了那个画面。那一刻,王小六泪流满面。

  [八]

  也不知走了多久,王小六看到自己正走在校园的林荫道。

  那一年是乙卯年。根正苗红的王小六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专修的是中医专业。很快两年的专科就毕业了,按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王小六还是回到了亭川。再次回到亭川,王小六更是踌躇满志了。学了两年的中医,王小六感到天下没有什么病不能治疗,只要辩证准确。这一天下午亭川村来了一位服毒的女人。女人服毒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与婆婆争吵了两句,丈夫又不站在自己一边,所以一气之下,小半瓶敌敌畏就毫不犹豫地吞到腹中,因为离医院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洗胃、输液、阿托品化很顺利。正是八月天,亭川的蚊子素有“四个蚊子一碗汤”的说话,医护办公室里虽然有一台吊扇哗啦啦叫,但那些闹心的蚊子还是从桌子、椅子缝不停地攻击,让王小六闹心不已。和护士小余唠到了两点,王小六感到睡意难消,去看了一眼也正烦躁的病人。心想:还在阿托品化,应该没有大碍,就倒在值班床上去做美梦了。这小余也是刚刚从卫校毕业,说实在的没有多少经验,看到王小六去睡后,也倒在床上去做梦了。不知过了多久,病人的家属大呼:“医生,我媳妇不行了,口中大吐白沫。”两人极不情愿地从床上起来,一看病人的眼睛已经定了。王小六急忙让小余连推阿托品,又打呼吸针,又去请科主任艾医生帮忙抢救。艾主任一看,内心直打鼓,又一番阿托品过后,涎沫虽然没有了,瞳孔却不见散打,最后瞳孔是散了,可呼吸已经停止。

  抢救结束时天色已经熹微,那第一缕晨光照在王小六苍黄的脸上,王小六感觉天已塌陷。听到病人家属呼天抢地,他已经魂不附体。

  那一天中午,王小六一脚也没离开宿舍,他听到了热闹的争吵声,嘶哭声,也听到了艾主任和领导的争辩声,每一声像刀子割在王小六的心坎上。王小六深深地自责,如果不是该死的瞌睡,如果及时加用阿托品,至少那一晚是可平安度过。

  这事后来惊动了公社和村里,费了很多口舌,虽然经济上没有什么损失,但每一个稍微懂医的都明白,如果一切及时,这样成功的案例数不胜数。

  王小六看到了那村妇一张一合的眼睛,此刻正黯然地望着他,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像一幅哀伤的画。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如电影一般在眼前播放,他感到深深地内疚。

  鬼医令说:“这是冤死的灵魂在向他示威,诸如此类,地狱中应有尽有。”

  他只有不语,以沉默面对。此刻,他真想为年轻的冒失付出代价。

  良久,那村妇突然开口了:“先生害我,在水牢中白白困了这么多年。”

  王小六还是不语。那村妇又说:“当日先生要是给予我及时救治,我还在阳世再活三十二年,我的一双儿女也不至于孤寡无依。在人世间忍受着后母的冷落,不会早早辍学,也不会沦落街头,儿子也不会干一些不法的勾当,害得后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至今还抬不起头。”

  王小六说:“那时还太年轻,也不知有机磷中毒发作那么凶险,这事一直压在心中,今日得见苦主,也好道一声歉意。”

  那村妇又说:“如今一切已晚,也怪自己当时太过孟浪,一失足千古恨了,而再回头真是百年身。”

  王小六又问现在安好?那村妇道:“我因为自贱性命,阎王爷罚我长困水牢,身体在水中常年冲刷,姣好皮肤都漂成抹布了。一头青丝也变成枯草。雷姓祖先至今不让我归位,还是孤魂野鬼,只希望再有一次人世轮回。”说罢,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小六和鬼医令黯然地离开。但见眼前波涛滚滚,黑云压顶,又堕入另一番风景。

  [九]

  这个时候,王小六看到自己还在亭川,已经胡子拉碴。

  那是戊午年十月,正是全国拨乱反正的时候。那一年,王小六和亭川卫生院的毛豆刚结婚。毛豆身材娇小,胖胖的那一种,这虽然不符合王小六的择偶标准,但毛豆也有优势。一是性格泼辣,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做人也很直率;二是毛豆正规卫校毕业,有稳定的工作,这在亭川巴掌大的地方,不是很多;三是毛豆家境好,她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父亲是亭川中学的老师,母亲是信用社会计,兄妹三人,她最小,最得宠爱,这对家境贫寒的王小六无疑在经济上有很大帮助,毛豆的一个叔叔还是政府的副书记,也算有头有脸。王小六经不住毛豆的连番攻击,很快就败下阵来。王小六虽然有个大学文凭,但彼时文凭并非吃香,在亭川卫生院工作了几年,还是平头百姓一个。王小六与毛豆的事定下来后,在毛豆叔叔的干预下,一下就提了主任,门诊部的,能够管它五七人。王小六虽然常想起霓芳,那唱戏的小妖精,娇媚的身段,但早就是过往烟云,从生活的视线中已经消失了四五年,怪只怪两人的缘分太浅,怪只怪那时一穷二白无后台。他常常哼唱两句《打渔杀家》的戏词: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早起开柴扉乌鸦叫过,叫过来飞过去却是为何……反反复复的就是那几句,表达内心的不平。

  王小六虽然荣升了门诊主任,但门诊的事向来就是各开各的门,各干各的活,无非是有个什么会议通知一下,那个科室来病人了,没有人去喊一下,天长日久有时也很烦心。再说,王小六毕竟年轻,虽然有文凭,有知识,但没有沧桑和白发,和所有的地方一样,老百姓看病往往选择那些年纪大的,总以为他们多吃了几斤盐,多一些依靠,这让王小六有时愤愤不平,有些病人明明先在他手里看了,看到一个老先生,赶忙将自己开过的处方塞到荷包里,又去请老先生看,这常常让王小六面子上非常难受,又不好当面发作。所以有时抑郁的很。和毛豆结婚以后,强势的毛豆很快怀孕,王小六三天两头就要受点毛豆和丈母娘的气,所以经常就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于是,唱戏的频率又多了起来,还是那四句词,绝不多唱一句。有时王小六躺在床上,看到身边的毛豆沉浸梦乡,想到这一生就和这个肥女人绑在一起,就有些窒息,但窒息只是暂时的,到了早上,还是一样要生活。

  日子就是这样悄悄地流逝。这一天晚上,王小六正在上着夜班,夜班通常没有事,有事就是急诊。差不多都是感冒发烧的,开几粒药,或打个退烧针就了事,有时也收到住院,很少有病人转诊,交通不便啊。十一月天,七点还没到,就已经天色暝暗了。王小六看报纸正津津有味,亭川派出所的老刘带一个人来,三十不到,衣服很单薄,说是被车子带了下,躺在路边。各种活动都正常,问他他不语,身上也没有擦伤,瞳孔看着也还好。王小六对老刘说:应该没有多少事,也就没有观察和治疗了。老刘一听也放心,让车子就走了。老刘带着那无名氏就走出了亭川卫生院。谁知第二天十点多的时候,老刘找上门来,说那无名氏昨晚死在路旁,离亭川有三四里。又说:他的家人也找来了,那人是克汀病,就是脑子不清白的那种。

  王小六有些惊了。心想一定是脑外伤,颅内慢性出血的那种,还好是个克汀病。王小六向老刘写了一个门诊病历,当然不能说当时有什么异常,要不就要担责了,两人都吃不了兜着走。事实上当时也没有发现有何异样,那时又没有什么CT,一切只靠经验了。

  这事很快就由车主赔钱平息了,但给王小六敲了重重一棒。王小六后来想:要是当时观察一下,虽然不一定保得住命,至少可以心安。克汀病人也是一个命啊。在以后的临床中,王小六再不敢这样轻率。毕竟人命关天。后来出了名的王小六常常想:不要看他们今天沾沾自喜,哪个名医手下没有几个冤魂?

  这虽然有些偏激,但现在医生缺乏的就是自省。一谈己功,津津乐道,对那些误治失治之人祸者,很少思及己过,

  王小六在门诊主任干了不到一年,就调到了住院部,那时开始重视人才了。被当成人才的王小六也逐渐得到重用,这个时候,艾主任也因政策平反而返了省城,王小六开始在亭川露出头角。毛豆也生了,是一个儿,王小六好歹学过了两天中医,就起名为“王蒺藜”,“蒺藜”,“吉利”的相关语,王小六曾经以为很有技术含量,但那狗日的读书就是懵,两个字写了一年还是写不称头,就自己改名“王小七”,简单好记,又与他一脉相承,王小六也只好一笑了之。

  [十]

  王小六和鬼医令继续前行,鬼医令又打开了黄卷,时光的魔镜将王小六带到了癸亥年。那一年王小六已三十出头。

  生活乒乒乓乓,王小六既非得意,也谈不上失意,在亭川巴掌大的地方,王小六也算是医疗骨干了,但亭川毕竟是乡下,王小六希望有一天老天开眼,能够上调到亭洲。那里毕竟是县城,无论什么都比在亭川好,他的很多大学同学现在都成了县医院的业务骨干了,干部的四化也为他带来希望,他常常做一些美好的梦,在亭洲的街道上,挽着爱人,但不是毛豆,走在亭水河边,闲看落日西下,残阳沉落,或是和王小七走在街边小摊,吃一碗包面或是麻辣烫,或是某个不经意间与曾经相爱的人相遇在某个岔路,聊一下从前或现在的风景。有了这样他就很满足。

  正是八月天,二季稻还未完全插完,闷热的天空像蒸笼一样,王小六在竹床上躺下不几分钟,护士高杨就喊了过来,又来新病人了。

  病人是上屋垸的柯子林,王小六中学的同学,并且还是同年的。王小六记起那一年,在中学勤工俭学两人采累根子的事。累根子又叫“累根坨儿”,学名叫“香附”,那时没有什么书读,天天除了劳动还是劳动,后来学校组织学生到淇山去采药,除了益母草外,最多的就是累根子,身上长着毛刺。王小六和柯子林经常搞一些恶作剧,把长着毛刺的累根子塞进哪个女同学的颈里,让这些娘们满山满畈地追打他们,为此不知受过老师多少的批评。中学毕业后,柯子林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就没有推荐上高中,只好在家挣工分了。王小六在亭川工作以后,见过几回面,大多是来弄点药,要点红汞紫汞的,乡里人经常破点皮很实用。

  王小六看到是柯子林,连忙问是么事。柯子林的媳妇说:“感冒了好几天,畏寒发烧,人慷慷颤。”柯子林也看到了王小六,连忙低声开玩笑说:“王大主任,感冒了,人没劲的很。”

  王小六回应道:“你个狗日的,是不是扇了风?”

  “没有,没有,二季稻搞得人要死,哪还有那闲心情。”

  护士高杨连忙量了体温,几分钟后一看,对王小六说:“王主任,39.7,做不做皮试?”

  “做啊,看来是重感冒,先退烧和消炎了。”

  王小六很快开好了处方:青霉素800万,氨苄青霉素4.0克,地塞米松10毫克,还用一点维生素C,并且安慰子林的媳妇说:“烧退了就好了。”说着就走出了病房。

  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外伤的病人,针还没缝完,只听到子林媳妇在病房大声哭叫,王小六连手套也来不及退下,和高杨走进病房,见柯子林正大口大口吐血,人苍白如黄表纸。

  王小六慌了手脚,子林已经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

  王小六心想:完了,完了,莫不是钩体病?

  四年前在亭洲西南的杜河公社,曾出现过钩体病流行,开始就是像重感一样,按照感冒治疗后,很多突然出现出血和黄疸,那时对这个病认识不清,死了很多人。民间就传闻那是发人瘟,搞得人心惶惶,后来请省城的专家来,专家经过调查后,说:那是因为农忙时在稻田接触了带菌老鼠之类的东西传染的,不是发人瘟。病情不多时就控制住了。在亭洲,杜河公社差不多全是平原,境内的丘陵也很少,是亭洲的主要产粮区。亭川在亭洲东北,淇山下以丘陵为主,主产稻谷、棉花、花生及红薯,这些年来还一直没有这个病出现。

  王小六吓得魂不附体,除了叫护士加快输液和用止血药外,只好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同学在那里挣扎。柯子林的呼吸变得微弱起来,吐出的血变少了,只有淡红色气泡冒出,眼珠已经不能动了,三魂七魄早就离了窍。抢救不到十分钟就已经死了。

  子林的媳妇抱着尸体放声大哭,在床前呼天抢地,让这个八月的下午,所有在场的人除了感到烦躁郁闷悲伤以外,还感觉人生太过无常。三十分钟前还有说有笑,现在却幽明两隔。王小六感到一阵阵紧张。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切措不及防,他正使劲想如何善后。

  子林的媳妇已经哭的声音呜咽,王小六和护士长将她劝到办公室,护士长倒了一杯凉开水后,王小六说:“嫂子,实在很遗憾。”王小六显得很悲切,又说,“子林兄不是重感,重感不会突然出血,他得的是钩体病,钩体病就是前几年流行的人瘟。”王小六把“人瘟”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说着,摊开手边的一本书,指着道,“钩体病有几型,子林这可能是肺出血型,只要是这一型,基本没有救,即使是在省城也没救,一出血几分钟人就完了。”

  子林的媳妇还在低声呜咽。王小六又说:“钩体病的治疗与重感治疗其实是一样的,只是遇到这一型实在没有办法。天气这样炎热,又怕对其它人有些传染,还是赶快处理后事吧,要不,我找个手扶拖拉机,拉回去?”

  子林媳妇点了点头,无助的眼光里一片茫然。这个女人,被生活的突然变故已经弄得完全懵了,她想不到没有柯子林的日子将会变为咋样。她听从了王小六的安排,天气实在太热,人们又害怕传染,当晚就草草埋了。

  这魔镜中幻出的往事让王小六唏嘘不已。三十年前的记忆历历在目,柯子林以后,后来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病人,在夏天他们对重感之类的疾病特别谨慎,一旦怀疑,先都是用40万的青霉素试试,待赫氏反应出现以后,再加大剂量,后来基本上没死过人,虽然也有两回出现了惊险。

  鬼医令带着王小六来到一处庄园。夏末秋初,紫薇已经盛开,在光洁的枝干旁,一朵朵粉红的花瓣朝天绽放着,那种艳丽如霞光迸射,还有一汪汪淡紫色的薰衣草,铺在大地上,像梦的海洋。王小六和鬼医令穿梭在花径,他仿佛置身于仙境。不远处有座竹亭,全是黄铜色的楠竹做成,翘起的飞檐像一只鹏鸟正待高飞,在一片花环中格外显眼。竹亭中有一白衣相士,一边举着香茗,一边向王小六招手。

  王小六几乎置身于尘世,在某个不名的花园。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可无论如何不能与某处实物划上等号。

  还没有走近竹亭,只听那白衣相士笑喊道:“王兄,别来无恙?”

  王小六再定神一看,那白衣相士原来是柯子林。

  王小六又惊又喜,想不到在这繁花似锦中还能遇见故人。连忙道:“柯兄,红尘久别,真想不到还能在此再遇。”话未说完,三步两步就走进竹亭,和鬼医令分坐在子林两侧。

  柯子林一边示意坐下,一边熟练地玩起茶道,只见从清洌的茶水中沁出丝丝茶香,像云像雾弥漫着整个竹亭。走了这长时间,王小六也感到有些疲乏和口渴了,不待子林发声,就拿起茶杯一口牛饮下去。王小六曾经也算风雅之人,对喝茶还有些讲究,成名后,总有一些朋友和病患家人三不三送一些名茶,几乎都是上等茶,但一般的上等茶还不入他的法眼,他最喜欢的还是家乡淇山的高寒茶。那茶常年生长在高海拔地区,禀山川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如果加以淇水泡沸,入口格外绵长。淇山茶虽无龙井、碧螺春名气大,但其清逸绝不逊色于它。况且亭洲毕竟还算偏僻之地,也没有几多正宗的龙井,那些拿来送人的差不多都是二等货,包装俏丽之外,往往物不价值。所以,如果有朋友开口要送点什么的话,王小六毫不犹豫选择的就是淇山高寒茶,他喜欢高寒茶那叶片上似有似无的清霜,泡在杯中,叶片如鸟翩翩起舞,那种婀娜,往往能激发内心奇思妙想。子林看他的狼吞状,笑着说:“小六看来真的渴了。和令使先生一路受过不少惊吓吧?”

  王小六说:“当日风尘之事,如今历历在目。人事有代谢,江河万古长。人如草木,春发秋凋,一荣一枯之间,看淡也就如此。子林兄看来很惬意?”

  “哎,”子林长叹一口气,说:“前尘之事,已不堪忆。当日离开王兄以后,阎君看我本刚烈之身,在尘世中孽缘未尽,颇为遗憾。又念及先人之功勋,封为竹令,专管竹之春荣夏发,也算清闲。今非王兄,前世中风尘往事早抛于脑后,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再悲伤了。王兄也不必过于耿耿于心,今日得能相见,也算格外开恩,一切了便了吧。”说完,举起香茗,倾洒于地,但见青烟袅袅,片刻便消失于无形。

  眼前景色大变。只见竹叶纷纷落下,如鸟起伏,那些刚才还盛放的紫薇,薰衣草已消失殆尽,只有一园落叶随风舞动。王小六还未转过神来,又听见一阵悠扬的琴声从远处传来,

  静耳细听,原来是纳兰公子的《浣溪沙》,一个低沉的声音清唱道: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声音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一时间,王小六好不怆然……

  [十一]

  王小六和鬼医令走出庄园,那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还在身后不绝于缕,直至翻过一座小山坡再消失。下过山坡,眼前是一条波涛湍急的河流,河面宽不下几百丈,蓝黑的流水在肆意中掀起一阵阵漩涡,王小六仿佛看到了那漩涡中心的黑窟窿冒出了一缕缕青烟。鬼医令也不言语,只听口中发出两三声鹰枭的叫声,不多久,一只扁舟漂了过来,上面也没有撑舵的舟工。鬼医令还是不多说,拉着王小六跳上那扁舟。扁舟在波浪中自顾起伏行走,激起的水花打在王小六的身上,彷如冰珠一样,又冷又痛,舟到河心,只听鬼医令道:“先生,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河?”

  王小六说:“不知。”

  “这就是地狱四河之一的怨河。河中的每一朵浪花都是尘世中无数怨恨的泪水汇集而成。怨河水涨,说明尘世人心昏昧,互生嫌隙;怨河水落,说明尘世人心思善,法治清明。今怨河水涨,想必先生要生些感慨。”

  王小六其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移话题说:“此处前方是何?”

  鬼医令道:“先生一路风尘,也受了一些惊吓。刚刚接到阎君旨意,说是顺便到三殇堂一观。三殇堂那里,大鬼小鬼不计其数,先生不要过于害怕,只有紧跟于本令,就不会受到伤害。”

  这鬼医令看来不错,王小六还想和他多些交流,增加鬼医令的好感,但无论问什么,他再也不搭理了。

  扁舟随着河流的节拍,时而疾,时而缓,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两人跃过舟楫,上到河岸,王小六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

  不远处有一座牌坊,全是灰色的花岗石堆成。上书三个大字“三殇堂”,两边是一副长联:抗菌素、激素、维生素,滥用如鼠啮,久日长天,素素害人;风温毒、药毒、粟黍毒,积微犹蚁噬,经年累月,毒毒攻心。字如篆体,全是深黑色油漆涂成。王小六记得“三殇”是出自《仪礼·丧服》。传曰:“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又孔子过泰山,有妇人哭於墓者而哀,使子贡问之,曰:“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曰:“何不去也?”曰:“无苛政。”孔子曰:“小子志之,苛政猛於虎也。”真想不到今之地狱中以此三素、三毒为“三殇”。

  王小六对鬼医令说:“‘三素’我很熟识,‘三毒’倒是有些不明白。”

  鬼医令说:“观今之尘世,滥采滥伐,粉尘、尾气、雾霾充斥太空之间,宇宙间六气荡然不存,变为六淫。冬伤于寒,春必病温,是为风温肆虐,徒伤性命;药毒者,不以四时阴阳调养为准则,欲全性命,或过度治疗,或小病大治,专赖于药,戕伐气血津液,或以补为快,不辨寒热虚实,不知因时因气,一味蛮补,积久天长,是为药害;五谷蔬食,全成于浑浊之中,农药化肥,随心所欲,没有节制,各种添加剂,地沟油,凡能生财者,一并用全,积微成祸,是为食毒。故曰‘三毒’”

  王小六“喏”了一声,摆头不语。

  这“三殇堂”说是堂其实是一片开阔地。王小六和鬼医令穿过牌坊,径直往前深入,走了大约三百丈,眼前是一大片稀疏灌木,那些灌木丛中,有无数的黑影浮动,走进灌木,再一看如蚂蚁窠般。有的喃喃自语,有的痴痴傻笑,有的嘤嘤低泣。王小六跟在鬼医令身后,走进黑影之中,再认真一看,着实吃了一惊。有无双眼的,有只剩半边耳朵的,有鼻梁深陷的,有鬼脸上全是密密麻麻褐红色斑点的,有脚跛一瘸一拐的,有痨症大口吐血的,有身上恶臭流脓的,有形如猿猴长毛拂拂的,有面色晄白浮肿的,有形容憔悴只看到骨头凸起的,有身溃烂长蛆的,有肌肤皲裂冒出腥红血水的,有口角长出黑泡流涎的,有骨节膨隆如兀石的……

  仿如走进了一座残疾加工厂,王小六看得魂飞魄散。正沉思间,只见众多魅影向他涌来,或挤眉弄眼,或傻傻呆笑,或手舞足蹈,有称“小六子”,有称“六儿”,有称“六指大夫”,有称“小王医生”,有称“老王先生”,有称“竖子”“小儿”,难以悉数。王小六看到这些魅影,声音都有些熟悉,莫非这都是前世那些自己诊疗过的病人?

  一阵骚动以后,只听鬼医令竖起乌指向上“嘘”了一声,片刻就安静了下来,死一般寂静。那些魅影又慢慢向四周散去。王小六心中自然明了,当日在红尘之中,特别是在当村医和在公社卫生院时,每每治病,几乎众病一方,全是“三菜(素)一汤(糖)”,无论感冒发烧,头痛脑热,咳嗽腹胀,高血压低血压,风湿骨病,中风肢瘫,不分病毒细菌,不讲病因机理,不论有无感染,差不多约定俗称,所有医生上的都是一样。那些病家只要当时有效,不讲日后隐患,就是好医生。今看到这些残花败絮,实在有些怔怔不安,心中自愧。原以为还算比较清明的医生,不想有这么多后果。

  鬼医令仿佛窥见了他的心思,也不明言,慢慢带着王小六离开了“三殇堂”。

  [十二]

  再现一副光景,那是乙丑年。

  乙丑年,王小六记得特别清。那是他人生的又一个起点。那一年,三十多岁的王小六正是医生的全盛年代。

  乙丑春早,还未冻雷惊笋,到处已经百花盛开,万物峥嵘。那一年二月,王小六参加县卫生局的一个流脑培训会,听大学同学余磊说,亭洲医院新建成一栋三层的住院部,正好要人。要不活动活动?王小六自然巴不得离开亭川,毕竟乡下一抹带十杂,不利于业务进步。

  会后,王小六找到了主管医疗的副局长林天博,对林局长讲:现在年轻,精力充沛,正是大干事业的时候。孩子也要读书了,乡下条件也不好,希望能到亭洲来。

  林天博思忖一会儿,说:“这个,也不是不可考虑。”又说:“我再问问局长老谭的意思。”王小六和林天博还算熟识,他们好歹也算校友,不过林天博要高几届了。

  三月初,王小六就接到了一纸调令,处理完手头的事后,就到亭洲医院报到了。这事就是这么简单,连一包大前门的烟也没花,不比以后。

  调到县城的王小六又开始过起单身生活。虽然有了公社卫生院积累的经验,但在亭洲这个人才济济的地方,王小六因为来自乡镇,还是感到低人一等,总感觉身后有人窃窃私语。王小六自然也不甘被轻视,在中医科埋头干了起来。慢慢也就积累了一些人气,特别是亭川找上来的病人多了起来。

  乙丑年秋月,天气大旱,八月已过,还未见桂花盛开。这一天下午,王小六坐在诊室中正烦闷的时候,亭川公社肖家洼的肖思明找上门来,说是专门请他瞧瞧。

  肖思明的女人刘巧珍两个月前因感冒服用磺胺后全身出现紫癜,后来又发展到鼻子牙齿出血,反反复复地治疗,时好时坏,就是不去根。过多星期前,月经来后,不仅量多,又出现了发热、畏寒和头痛,身上还可以看到一些散在的出血点。王小六量了一下体温,38.4,看了一下舌苔,也摸了一下脉。

  王小六对肖思明说:“嫂子的病是血毒未尽,又感染了风寒。我开6副药,先把寒散掉,以后再调养。”

  说罢,大笔一挥:麻黄5克,桂枝10克,白芍15克,甘草10克,川芎10克,荆芥15克,防风12克,诸如等等,用的就是那个麻黄汤加减。

  肖思明和刘巧珍很感激地离开了医院,王小六也到下班的点了。

  王小六再次见到刘巧珍时是五天之后,人已经奄奄一息,药还没服完,发烧加重,鼻子、牙齿、皮下、大小便都出血,人也烦躁不已,口干舌燥,耳红目赤。

  王小六心想:怎么像热入营血?王小六对肖思明说:

  “嫂子的病看来还是血毒又复发了,我上次就是开的解毒药,无奈像以三八大盖打飞机一样,血毒太严重,所以效果不好。这情况还是赶快住院救治吧。”

  “你说的给裸气!”肖思明骂了一句脏话,对王小六说:“我不懂什么血毒不血毒,我只知道六副药喝了五副,一天天的重,是不是你的药不对症?”

  “老兄,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的药对症的很,是嫂子那个血小板紫癜病被感冒带发,不信你拿着方子去问别人。”

  “那现在么办?”肖思明看王小六这么信誓旦旦,口气明显松了下来。

  “住院吧,也许还有一丝希望。要是钱带的不够,我先去打个招呼,住下来再说,明天你再把钱补上。”

  王小六和肖思明把卡黄卡黄的刘巧珍送到了内科住了起来。刘巧珍还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三天后,刘巧珍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

  那一天正是她三十五岁生日。

  王小六看到肖思明哭哭啼啼,只好安慰道:“医生只能诊病,但救不了命,还是节哀吧,欠的药费我再跟院的讲讲,看能不能抹掉?”

  肖思明不置可否,就含泪将巧珍拉回家了。这事后来虽有些议论,但过了几天人们就遗忘了。

  生活依旧。王小六想到了还是外出学习一段时间,最好是进修一个专科,后来活动了一下,就到省城专修了一年心血管内科,这是后话。

  老实讲,这个断片早在王小六的记忆中遗忘,现在突然看到了它,还有些惊愕。

  鬼医令定定地望着王小六,片顷,说:“先生可有感触?”

  王小六说:“时隔多年,已经忘怀。那时的各方面条件也就那样,放在今日,也许还有些办法。”

  只听鬼医令一字一顿地说:“昔张天师有言‘衄家不可发汗,汗出,必额上陷脉急紧,直视不能眴,不得眠’,又云‘亡血家,不可发汗,发汗则寒慄而振’,巧珍虽有风寒之症,但毕竟出血在先,血虚津亏为本。夺血者无汗,夺汗者无血。以麻桂重剂,鼓舞血行,势必加重出血,似不合法度。治当凉血止血,养津生液,再加入少量轻透表邪之品,或当有救。”又说:“况属秋日,正是津亏血燥之时,一唯辛燥,当生变证。”

  王小六说:“当日就诊时,一派寒象已是非常明了,原想待寒去再清血毒,不想生此变故。”

  鬼医令说:“今红尘中之所国医不昌,除所施药物拔苗助长、粗炮滥制外,还在其只高谈‘辨证施治’,而实则以病定方,见是病就用是方,不从变化。有些医家,一生治疗感冒就只用一个小柴胡;治疗咳喘,只知麻杏石甘;见胸痛就断定是瘀血、见痹症就用羌独乌附、见眩晕只知天麻钩藤、见胃痛腹胀全是柴胡枳壳,不辨阴阳气血,不分寒热虚实,不思正邪消长,不察舌苔脉象,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故代无建树,光亮日暗。”

  王小六连忙点了点头,说:“深有同感。然尘世畅行的是能够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赚钱为大,创效为先,至于其它,就一般般吧。”

  鬼医令不再言语,他们又继续前行。

  [十三]

  桐花正盛,紫白色的花瓣如喇叭朝天鸣放,一群凤鸟翠鸣枝头,嫩绿的桐叶如蒲扇般硕大,王小六和鬼医令慢行其间,像两个游学的士子,说不出是惊异还是其它。

  这时候远处有如筝似瑟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王小六当然是不明白为何意。只见鬼医令停了停脚步,对王小六说:“此去原是绕行黑枫寨到薄命坞,现卞城王传音身体有恙,本令要前去察诊,王先生可右行插过小径,直接上黑枫寨一游。黑枫寨也是薄命之鬼,但与王先生毫无关联,可放心前去,不会伤害先生,本令事毕,自当前去会合,再到薄命坞。”话毕,魅影一闪,就不见了踪迹。

  王小六转头右行,信马由缰般匍匐在一条尺宽山路,两旁生长的藤刺不时旁逸出小径,扎在身上。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山路陡峭起来,王小六小心攀越,就这样紧爬慢赶,登上了山顶。

  说是山顶,其实是一块平地。王小六站在这里,已累得气短如丝,吁吁作喘。一阵寒气吹来,身上的缟衣随风飘拂,不禁打了几个寒噤。王小六不敢多待,再走百多丈后,但见像一处山门,深黑色的霉墙长满了各种爬行植物,有些开出了紫红色的小花,红黑相较,格外耀眼。这山门像尘世中普通佛院的侧门,高不过六尺,这就是黑枫寨。那三个大字镶嵌山门正中,两边各有一联:枫叶萧条,明眸尽幻初时影;红尘薄命,朗月难堪旧日颜。

  王小六走进山门,只见院内首先映入的是成片的枫树,高矮参差不齐。那枫树皮、干、叶全是黑色,有三角枫,也有五角枫。王小六有些不明究竟,在尘世中,枫差不多都是绿色的,到了秋天才一片丹红,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黑叶枫之类。

  王小六正沉思中,见一身着缁衣的老妇人走来,一只手还拿着一把竹笤帚。老妇人打量了一下王小六,说:“先生是新来的么?”

  王小六笑了笑,道:“吾本亭洲人氏,向日为医,今奉鬼医令之命,来此观瞻,实有叨扰。”

  那老妇人“哦”了一声,说:“请先生随老妪前来。”说罢,就带着王小六从枫林中走去。

  那老妪一只脚明显痿小,走起路来也一高一低。王小六不禁好奇地问:“婆婆腿上有病?”

  “哎,”那老妪叹了一口气说:“余幼年之时,身患贴骨流痰,脓水四溢,于乡土之中,注射药物,不慎伤及筋脉,后遗此患,直至终了。使余一生颠沛流离,饱受冷遇。到了阴曹之中,还是不去,实在有些不公。今余在黑枫寨中,消孽去过,指望来世再投好胎。”

  王小六听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注射药物后伤及了神经,这在尘世之中,实不罕见,很多因为注射时伤到了坐骨神经,遗下终身残疾。虽非伤性命,但的确带来了一生遗憾。

  那老妪又说:“这黑枫寨中,像余一样的经历还有很多,先生一看,自会明白。凡前生无大过,又因药毒所害者,聚在一起,也好有些照应。说起来还是阎君恩典。”

  二人边走边说,这时候有一年轻少妇正向枫林走来。老妪指着她对王小六说:“她叫阿好,长的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按说应该命好。遗憾的是那年腰闪了下,痛得不能起床,她的老娘,找了一位很有威望的老先生开了几贴药,药方中有川、草乌,有川、草乌其实也不打紧,药房把川、草乌单独包在一起,说是要分剂先煎,也不知是药房人没讲清楚还是那老人糊涂,回家后,老人看那两包药要少点,就心想先赶少的煎的喝,哪知阿好喝了那一剂药后,就恶心呕吐,人事不知了,后来虽然捡了一条性命,却把肾搞坏了。以后,哎,就没有好日子了。”那老妪说的头头是道,一脸的惋惜。

  王小六问:“您怎么搞的那样清楚?”

  “我们是一个村的邻居啊。”

  王小六向那老妪点头示笑,那阿好一双眼睛也望着他,稍停一下,又擦过跟前向黑枫林继续走去。苍白的脸上还有一些浮肿。

  那老妪又说:“我到这里来还听说一件奇事:有位在阳间很有财势的人,总是感觉身体很虚。那一天找一位很知名的江湖郎中,那江湖郎中说:‘无它,脾肾两虚,嘱以上好的人参、鹿茸泡酒,喝了两个星期后,就突然大出血,躺在手术床上就再也下了不来。按说人参、鹿茸都是好东西,我看都没看过,怎么也送了命?”

  王小六说:“谚云‘砒霜治好病,甘草毒死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凡事需要才是好东西。那些富贵之人,每日吃的是膏粱厚味,饮的是美酒佳醇,饱暖淫欲,体内本来就有湿热,再加上一派甘温助阳的药,不出血才怪。”

  “啊,当初那老种和我说起这档事时还以为是编的,现在看来真有可能。”又说:“说到砒霜,还有一个更奇的。有一位癞痢,苦于找不到媳妇,听人说砒霜能去顽癣,就找来砒霜和药涂敷,最后癞痢差不多好了,命却没了。”他每每讲到这时,就特别懊悔。

  王小六说:“砒霜乃剧毒之品,日久天长自然蓄积中毒。这不奇怪。”

  二人就这样细说慢侃,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开阔地。地上绿草如茵,牡丹、月季、杜鹃、栀子、狗尾草、牵牛花应有尽有,盛放在绿草之中,蜜蜂、蝴蝶、蜻蜓穿梭其上,真是一处美丽的花园。在这些百花丛中,有身着黑白两色的老翁老妪,也有穿戴靓丽的壮汉少妇,还有一些矮小的童儿稚女,这些魅影,或漫步花间,或垂荫草地,或欢跳石径,或修枝剪叶,或浇水施肥,看上去漫不经心,非常自在和恣意。

  看到老妪领着王小六,那些魅影慢慢地移了过来。只听老妪说:“这是王先生,奉鬼医令之命特来黑枫寨,和大家一起娱乐娱乐。”

  那些魅影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王小六连忙说:“打扰了。”说完施上一礼。

  老妪指着其中的一位稚儿说:“这是阿仔,一岁多时因为一次腹泻,医生用了标准量的庆大霉素,结果导致了耳聋,家长也无可奈何。后来耳聋的阿仔,在路边玩啥时,因听不到车子的喇叭声而殒命。实在可惜!”

  王小六说:“这些高敏质的,有些实在不可预料。一切都是天意。”

  王小六正和这群特殊魅鬼说的热闹时,不想鬼医令从身边冒了出来。鬼医令对王小六说:“愚人以为草药是天然的产物,健康且不会有毒。服用起来不知止禁,其实特错大错。凡事有利必有害,就是看在厉害之间如何运用和选择。屁民不懂,作为医生还是应该心中有数。余还看尘世之中,一有病就大剂量、长时间点滴,美其言曰‘驱邪务尽’,防患死灰复燃,实则显微之处伤精败血,得不偿失。夫人生天地,风雷激荡,自当鼓舞正气。正气者,正风也。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于人,则浩然气概。昔文山有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故医之为病,必先抑浊扬清,扶正气始可御外邪。‘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千古至理。”

  那鬼医令也许很久没有讲过医道,此刻滔滔不绝起来,说的王小六直点头。

  [十四]

  鬼医令带着王小六离开了黑枫寨。刚才所见,让王小六感慨万千。王小六对鬼医令说:“世人常常自欺,绝少拷问自我。究其根,自欺者并不是想放弃心中的选择,而是要拒绝对这种选择付出代价。这包括所有的职业和行业。”

  鬼医令竖起乌指点了一个赞。

  一路无话,沿着羊肠小径,不到一袋烟工夫,就下了黑枫寨。王小六已饥肠辘辘,他看到了附近树上有一枚枚青果,正在枝头摇曳,毫不犹疑地摘了几枚胡乱嚼了起来,酸涩酸涩,一瞬间胃中的酸水漫了出来。鬼医令看到这狼狈相,笑道:“先生当日骗过孟婆,其实一碗孟婆汤除了能遗忘风尘旧事外,还能永世不饥。”又说:“先生知不知道所食青果为何?”

  “不知。”

  “那是青杏,口味颇酸。”

  “啊!明白了,昔苏公有词云:‘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想不到今在阴曹之中,还能品尝此物,味虽酸涩,但也果腹,也算福分。”

  “那是先生造化,阎君开恩。”

  王小六口中虽然同意,内心却非常不以为然。要是如此造化,也不至于这早殒命于阳世。

  眼前是一铁索链桥,桥头上站着两个须髯大汉,身着白衣,手执长矛,镇守在桥头。桥下水流潺潺,一汪深幽的碧水哗哗流动着,卷起的浪花拍打在石岸边。鬼医令说:“此为恨河。有诗云:人间爱恨若此河,浊淀清来混血戈。若是两情长碧水,深蓝清澈映银河。饮恨河之水,常生悔意。恨河对岸就是薄命坞。薄命坞中虽是薄命之鬼,然都有缘故。”

  王小六走到桥头,那两须髯大汉直面注视,良久,一古稀大汉突然发声道:“先生莫非姓王?”

  “是啊!老者是谁?”

  “先生莫非忘记了老朽?老朽是唐辛子。当日在红尘之中,老朽还多次请先生治病。”

  王小六说:“红尘之中,经吾手治病者,以十万计,实在是一时难以想起。”

  “啊,”那老者应了一声,又说:“吾素有心疾,胸闷疼痛,喘卧不安,每经用药,虽有缓解,然根子不去,稍有不慎,就会复发。曾听到先生乃治疗心患高手,凡有四次,慕名前往。初时,先生用药,还有疗效,后来先生道:乃冠脉瘀阻,建议支架手术。余虽贫穷,奈何性命攸关,若得长全,只好东挪西借,花销三万多,做了手术。”

  王小六慢慢有些印象。这样的病例实在太常见。冠脉瘀阻后,为了防止心肌梗塞,很多就建议做这样的常规并时兴的手术。这些年来,王小六在进行了多次进修观摩以后,就在亭洲陆陆续续进行了此类手术,他因此成为了亭洲治疗心血管方面的专家。当然效果肯定是有的,有些冠脉一通,心慌、憋气马上就缓解了。这曾经成为了王小六一生的骄傲。

  “那手术效果如何?”王小六好奇地问。

  “说实话,王先生。手术开始还是有效果的。半年以后又开始复发。后来,我那孝心的儿子带到省城去看,那大夫说:‘冠脉其它的地方又出现问题,又有堵塞。’听到这句话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治疗的信心。一是再借债无门,二是以我一个粗人想:再做了,会不会其它的地方又出现问题。譬如一条有无数岔道的沟壑,单清一处淤泥,其实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所以只好回家,用一点药苦度余光。先生现在看我站在这里守卫铁桥,以后的事当然明白。”话未说完,不由自主啜泣起来。

  王小六还未完全会意过来,那老者又说:“不瞒先生,我后来躺在病床上着实有些后悔。主要是一生辛苦还遗债,半世摧残枉受惊。”

  王小六怔怔地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说:“医学的发展远不能满足人类追求生命的需要。有些事其实医生也很无奈。”

  那老者不再回答。

  王小六颤微微地走在铁桥上。摇摇晃晃中,他的心也和身子一样。他其实说不上惭愧,时至今日,冠脉支架手术还没有完全定论,毕竟有那么多经手术后提高了生活质量,延长了生命岁月。当然也有些因为利益交割的因素而导致手术适应症扩大,这在利益侵淫的时代,的确不好界定孰是孰非。自然还有些灰色的利益。譬如那些颈腰椎病人,流行的所谓微创手术,有些压根一点疗效没有,或者完全没有必要,但还有那么多医院热衷于此,除了利益作怪以外,实在说不出其它。还有一些非关节骨折的病人,其实很多完全可以保守治疗,医生热衷于手术,也是利益使然。手术归手术,选择内固定材料也有学问,国产的,进口的,实在各有各的说法。全看你的承受了。语言是一门艺术,合理语言的组织,一切为了利益的最大化。其间不足为外人道。“人人都为利生,我何不如此?”这是尘世普遍的哲学。一切外因必有内因的作用,在哲学层面上,亘古不破。

  王小六就是怀着这种心事,一身冷汗走过了铁索桥,而鬼医令显得极轻松,毫无怯意。

  [十五]

  到了铁索桥的另一头,又有两位身着黑衣、手执白旗的老汉站在桥头,胡子、头发、肌肤均雪一样苍白。鬼医令拿出令牌示意,两鬼彬彬有礼以示开道。

  王小六看那两老汉均面善,大脑像计算机一样搜索,仅仅几秒,大脑中浮现了二位的影子,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笑着说:“二位莫非是张三副和李三副?”

  那两鬼均不好意思地笑了,同声说:“正是在下?”

  “二位为何沦落在此?”王小六好奇地问。

  “哎,不说,不说。”二鬼同时摆头,又一齐回话。

  书中交代:这张三副、李三副乃是何方神圣?说起来王小六一生没有多少嗜好,不嫖、不赌也不喜欢读书,就是喜欢电视。看电视,王小六既不看神幻莫测的武打、枪战、战争剧,也不看那些胡编乱造的生活肥皂剧,就是喜欢看新闻和广告。王小六曾经以为,假若一切能够重来,他不想当一个冷面枯燥乏味压抑的医生,而想做一个广告的大编剧。他喜欢广告的青春靓丽气息,喜欢广告的天马行空,喜欢广告中那些滔滔不绝的雷人话语。王小六看广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只看地方台,确切地说只看亭洲地方台。亭洲地方台的广告五花八门,而且每一则广告时间又长,信息量大,看得心花怒放,看得眉飞色舞。亭洲地方台的广告当然是药品广告最多,看了那些地方台药品广告仿佛天下无病不治,无药不效。这也增加了王小六攀登医学高峰的决心和信心。

  这张三副、李三副最近几年来一直活跃在亭洲电视台。先是张三副滔滔不绝,马上又来了李三副口若悬河。据广告载:张三副乃是夷人,祖传八代都是神医。家中留有绝妙秘方,只治一病,那就是顽癣。顽癣是疑难病,千古以来,虽有无数膏丹丸散,言能治此顽疾,但时至今日,还没有一种药物能够保证根治。有鉴于此,张三副站了起来,满怀信心地大声疾呼:他有家藏秘方,治疗顽癣,用药三分钟即可止痛止痒,一生只需三副药,透过肝胆屏障,拔出癣根,治癣不留痕,除癣不留根,保证顽癣不再复发。并说:如不能治好,实在无脸去见列祖列宗。为了造福人类,特向华夏捐赠此方。还在广告中朗读其家训: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

  王小六正有此疾,初看广告那几天,听的热情澎湃,跃跃若试,像打了鸡血一样。心想那真是好人。某一天再次温习广告时,听那张三副把“长幼妍蚩”读成“长幼妍蛮”时,王小六有些疑虑。他好歹也读了几天古文,对这贩卖的孙真人《大医精诚》中的家训,还是有些印象。心想这么高明的医生怎么连这个字也读错,一定是那些编剧太不地道。读错也不要紧,蛮夷之人有几个汉字不识也是情理之中。王小六疑虑归疑虑,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叫王小七去买了三盒,好像没有一点效果,又去买了九盒,心想这回一定好了,哪知还是那样,瘙痒、流血,皮屑依如粉末。顽癣没治好,但自此对张三副印象深刻。

  这李三副也不是平凡角色。李三副又称“李三怪”,治喘咳医王。声称是什么堂的堂主,又声称平生治病有三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不治;相信他,给钱或不给钱都治;不相信他,即使是给一座金山也不治。颇有些扁鹊“六不治”的风格。其治咳喘病,心肺同治,活肺救心。这在医理上还是能讲的清。平生治咳喘还是三副药:一副药当天停咳止喘,杜绝症状;第二副药彻底摆脱咳痰、胸闷、憋气,巩固疗效;第三副药让心肺走向良性循环,让以前黑咕隆咚的双肺透亮透亮,得到根绝。并大声疾呼,心肺同治,终身不犯。诸如此等,也让王小六望尘莫及。中国的汉字最讲究“三”:立时三刻、一口三舌、三位一体、入木三分、事不过三……仿佛一到“三”,万事俱备,就等成功。

  王小六一生行医,喝的是不要钱的酒,抽的是不花钱的烟,五十岁以后,这些当作交情作用的烟酒副作用慢慢显现了出来,终日吼包气啃,甚是让老女人和王小七讨嫌。为此不知发生过多少不快,奈何那烟瘾酒瘾就是戒断不了,后来真的到了肺心同病,躺在床上,再也难以平卧。王小六好歹也算这方面的专家,古方今法,中药、西药吃了不少,冬病夏治也做了几年,还是不能控制,实在是黔驴技穷。听到这动人的消息,按捺不住激动,就到声称的那个专卖药店,前后买了三回,每次都是三副药,可喝到肚子里像空气一样。王小六气的大骂:打了一生的雁,最后眼睛还是啄了。躺在病床上的王小六有些想不明白:据说有一个药品广告法,不知这样的广告在亭洲电视台为何能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大肆播放。难道真的王法只是一纸空文?自此以后,王小六不再喜欢电视了,更不看那大肆渲染的广告。当然,岁月留给他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后来就是这种病送了老命。

  王小六想不到在这个鬼地方看到二“三副”真貌,有些幸灾乐祸。他一直记得他们在亭洲电视台那仙风道骨的样子。不过,此刻那飘然如飞的白胡子已经不见,那鲜活红润的脸颊已经换上干枯黄瘪,一袭黑衣将他们包裹的特别狰狞,曾经貌似的阳刚、凛然大义已经褪去,和他一样萎靡并且惊恐。说:“二位什么时候到了这里值守?”

  还未等他们回答,鬼医令说:“阎王好使,小鬼难缠。一些小鬼在阎王面前终日哭诉,阎王大怒,只好收了过来,时间不过两三月,与先生早来一步。咱们也算同道。”

  王小六还是不服气。又说:“当日在红尘之中,我因身患顽癣和咳喘之苦,听了二位的高谈,按照二位的要求用了二位的特效秘方,钱花了不少,不想毫无疗效,最后还是一命呜呼。先生这样大张旗鼓,实在是有些骗子的嫌疑。”

  二鬼说:“其实说转来,骗人的嫌疑也有。先生不也有骗人的时候?先生平日诊疗,遇到药不对症或效果不好,或服用后有不良反应,先生不是也要忽悠过去,让人好受。打个简单的比方:病家服用先生的药出现了腹泻,先生不是说:出现腹泻很正常,那是发生药效的开始,或是说出现腹泻,那是排毒,再或者说腹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一样还是忽悠。先生何必大惊小怪?况医者,意也,只有说话斩钉截铁才能有更多人相信。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一番反驳,让王小六耳红面赤,无法再接下句了。

  鬼医令望着三位大笑。那笑声震动了铁索桥。

  [十六]

  王小六有些自讨没趣地离开了桥头,恨河的流水声愈来愈远。眼前是一座荒山,草木萧索,褐石嶙峋。鬼医令说:“此去前方一百丈就是薄命坞。薄命坞是一片采石场,其山石号称阴间绝品,阎王殿、三殇堂牌坊所用石材即出于此。那里小鬼分为三等,一等小鬼为石头,统管开采、搬运、运输全部事项;二等小鬼为石差,专管开采具体事宜;三等小鬼为石伕,开山凿孔,放炮搬石,为最下等。以尘世计,石头多算良善之人,石差为混混,小偷小摸,石伕为大奸大恶之辈。当然他们都是经过十八层地狱浸洗折磨之后有望重生之辈。”

  王小六听的津津有味,他不知道,有朝一日他是否也会来此?

  还没有走进薄命坞,首先听到的是一阵山石轰鸣声,接着狼烟滚滚,尘土飞扬,向王小六扑面而来。王小六习惯性捏住鼻子,不小心咳出几口浓痰。这情景,他想起了尘世的白鸭山。来不及细想,只见一青色大汉高举白旗向他们频频招手示意停下。鬼医令并不理睬,继续往前。

  走近身前,那青衣大汉先是怒视了一眼,见是鬼医令,马上堆笑道:“不知令史驾到,有失远迎。见过,见过!”

  鬼医令冷冷地说:“本令奉阎君之命特来察看,石头好好接待。”又说:“随行本令的是王先生,虽是待罪之身,亦不可轻视。”

  王小六打量那石头,那石头同样打量王小六。只听石头说:“令史大可放心。王先生与在下有一面之缘。说是十年前,余身患中风,曾求医于王先生,虽病不见好,但王先生也竭尽全力,只是气数已尽,并无怪罪之意。不知王先生还记得在下否?”

  王小六摆了摆头,说:“余每日临证,不下数十,实在仿佛。”又问,“石头先生今在此专管开山凿石?”

  那石头“啊”了一声就带着进入薄命坞。

  这薄命坞本是一石头窠,经过不间断开采愈来愈空旷。抬眼望去,满山遍野鬼影憧憧,山腰、坡坎都传来钎子凿石声,高一响,低一响,还有搬运石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王小六正看的兴起,那石头又说:“我找两个故客,来见见先生。”王小六未置可否,只听石头一声口哨,便来了一个小鬼。

  那小鬼毫无征兆地来到跟前。王小六这回看的分明。只见那小鬼枯发如草,脸上除了两个眼睛还在咕噜噜转外,其它的全被飞尘覆盖,一双油结疤般干削的枯手,像两根风干的树枝。王小六从目光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信息,他拼命记忆着。

  这些年王小六接触的人五湖四海,有高官,有富商,有老实巴交的屁民,有一文不名的乞丐,也有二流子、混混哥,实在是信息量大。还未等王小六开口,那小鬼说:“先生也许记不住在下,但一定记得住在下那女婿。”

  王小六说:“敢问老哥是谁?”

  那小鬼说:“说来话长。当日先生在亭洲医院还籍籍无名时,老朽与先生有过一些纠纷。老朽身患肝脏症瘕,全身发黄,食入即吐。先生一番诊视,认为老朽是黄疸病,服药以后,开始有些好转,后来又再加重。老朽的女婿仗着是黑道混混,硬是与先生不可。”

  “啊!”王小六记了起来。他那女婿烧成灰也不会忘记。

  那一年是丁卯年,王小六刚刚进修回来,安排在大内科,每周照例要上两天门诊。有一回看了一个病人,面如橙黄,看那病人一身穷困样,王小六也就没有特别检查,以为得的是普通黄疸肝炎,就开了几副中药,然后让他回家再打下点滴,心想慢慢就会好了起来。哪知过了半过多月,他那女婿找上门来,说他老丈检查得的是绝症,是因为王小六的误诊,病情发展并且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话没三句,王小六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众目睽睽之下就是两巴掌,左脸一巴掌,右脸还是一巴掌,打的王小六面颊发红,眼冒金星。后来又组织一干小手下,大闹医院,让王小六十分的下不了台,最后只好赔了一点钱才了结。

  想起这事,这老子的模样记不住,但那高高大大的女婿记忆犹新。自此以后,王小六就学乖了,再也不敢发悯人之心,来了一个病人先是全面检查,再下结论。

  王小六想起那情景,脸上至今一阵阵热烫。医本常怀救苦之心,奈何人心叵测,有时也不得不保护自己。虽然也有误诊的嫌疑,但那药方不是误治。

  “你那女婿现在安好?”王小六问了一句。

  “哎,”那石伕长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恶有恶报。那混蛋两年前因为醉酒夜行,掉落在石桥之下,人事不醒。虽经开颅救治,还是还魂无术,最后身上长蛆,命丧于家。正是青春年华啊,丢下了女儿和两个混世外孙。现在还在第五层蒸笼地狱熬烤,也算报应。想起来就揪心。”

  说着,毫不掩饰地悲泣,身上一层层粉尘随着胸膈抽动落了下来。

  王小六五味陈杂,说不出感受。只好安慰道:“过去的,就一笔勾销吧。”

  那老者怏怏而去,又上了石头坡,继续开山凿石。

  鬼医令说:“医者如芒,于病者求光芒,于医者犹芒刺。病家看不到光明,自然也容易丧失了理智。但公道自在人心,不可过于耿怀了。”

  王小六点了点头。这时候石头又唤来了一小鬼。王小六一落眼就认了出来。

  那小鬼名唤朱厷,说起来是亭川人氏。那时王小六还在亭川,也正是得意之时。那一年八九月份,王小六下午钓完鱼后,正和同事津津有味地品尝战果。听到了病房一阵热闹声,身为病房主任的他,赶忙来到病房,见几名大汉用板车拖来一外伤病人。病人血敷满面,王小六开始以为是一般的外伤,就叫人抬到清创缝合室,到里面一检查,病人瞳孔已经散大,气息全无。王小六很有经验地注射心三联、呼三联,观察一会,然后说:“病人已经完了,伤势过重,实在没有办法,也可能早在路上就不行了。”

  哪知话音未落,那些同来者大发雷霆,说是刚来时还有呼吸,还说过话,又说:既然不行,为何施救?施救为何不放到急救室,导致耽误了救治时间?又找借口说,来时一个医生、护士没有,还是他们大声喊来的。

  王小六百口难辨,只听到一阵霹雳啪啦声,办公室桌子、椅子已经七零八碎。

  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要一口吃下他们。

  这以后又是一阵乌烟瘴气。一整晚上闹的不得安宁。后来刘三针院长好说歹说,赔了一个安葬费。最可气的是,第二天王小六到集市去,就听人说:那些人早就知道朱厷在石头窠时已经完了,就是要找医院讨些安葬钱。

  王小六后来之所要离开亭川,实在与此有些关联。他想:亭川乃是非之地,久待无益。哪知天下乌鸦其实是一般黑。这当然是后话。

  现在看到了朱厷,王小六还是有些愤怒。但他知道这些与朱厷其实无关。

  王小六调侃说:“朱先生又操起了老本行?”

  一句话,把朱厷逗笑了。说:“先生别来无恙?”

  “要无恙也不会到了这里。”王小六淡淡地说。

  朱厷说:“当日让先生有些受冤,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那些计伙也是没有办法。先生知道,在那上一年,因为石头窠出事,害的一伙计瘫痪,花钱不少,最后搞的家家破产。所以那时他们想到了这心事。先生就不要计较了。”

  “早就忘了。今日不是再见到朱先生,也不会再提了。”

  一阵沉默。鬼医令道:

  “其实这薄命坞也都算伤心之鬼,大都不是真正寿终正寝。车祸猛于虎,一大片都是。即使是那些作恶之人,能来到此,一定有其缘故。凡大奸大恶者,没有一颗忏悔心灵,也不会放在此。世事如麻,其昏乱是一口说不清的。”

  王小六还是沉默,他不知如何回应。

  [十七]

  离开薄命坞的时候,王小六生出了无穷感慨。他想到了“文挚之死”和“齐武帝诛太医”的故事。文挚是宋国良医,齐闵王患病,请文挚诊后对太子说,不用激怒之法无法治愈闵王疾病。在征得太子和太后同意后,他故意冒犯宫中规矩,未脱鞋便跳到齐王床上,穿着齐王衣服,并用重话触怒齐王,齐王因生气而呕吐,吐后病愈,病愈后的齐王不依不饶,虽有太子和王后的苦心解释,最后还是落一个活活蒸煮而死。讥讽的是还是发生在齐国,齐武帝父献王患病之时,请太医诊治,太医未能诊明病情,献王死后,武帝迁怒于太医,而至杀身之祸。时至今日,有很多疾病限于认识,尚无有效的办法,诊疗过程中难免失误,而落得个鸡飞蛋打,不能不说是众人的悲哀。

  王小六和鬼医令坐在一条木筏上,波涛轻漾,碧水缓流。此刻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王小六不知将驶向何方,眼前光雾迷离,烟波浩渺,一阵阵凉风吹来,王小六感到格外的疲乏。他不知这炼狱般的拷问还有多长时间。他希望赶快结束这不平凡之旅,像某些贪官煎熬于审讯之时。

  木筏自动漂浮着,随着波涛起伏,像他的内心一样。四周死一般寂静,除了潺潺的水流声。也许是太过沉闷,王小六问鬼医令道:“此河为何?”

  那鬼医令微闭的眼睛眯开一条缝,说:“这河名叹河。叹河顾名思义是长叹之河。世间事变幻莫测,功名、富贵、浮华、荣辱,像这一泓碧水,悠悠流走,看得见,捉不住,只好长叹而过。”

  王小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之所使,让人昏昧。今与令使大人同行,所见所闻,唤起陈年旧忆,实在是狼狈不堪。昔年之事,向余以为清高,以为质朴,远非如此,真是受教。”

  又说:“想吾王氏先祖出山西三槐堂,也算名医辈出。昔魏晋时王叔和,号称‘药王’、‘脉祖’,因北方干戈,一路南行,于襄阳遇医圣张真人,学得一身绝学,虽有王公贵胄重金招纳,不为所动,救民于水火之中,后移居于亭洲偏僻之地,著书修文,授业传道,以三寸脉枕而活人无数,至今被尘世供奉,赞为天人。吾实在于九泉之下汗颜而羞见也。”

  鬼医令道:“医之为道,既不可无才、无学、无识,也不可恃才、恃学、恃识,无才者,招摇撞骗,徒害性命;恃才者,轻率狂妄,不知顾忌。王公有识而不恃才,故被尘世代代供奉。斯人虽远,留有遗馨。岂像吾等恃才傲物之辈,凭空惹来多少冤魂鸣不平?我看先生也算是有才识之人,至诚之外,尚有许多遗憾。况那些腹中空空之辈?”

  又说:“凡为医之道,先正己,然后正物。正己者,谓能明理以尽术也。正物者,谓能用药以对病也。如此然后事必济而功必著矣。若不能正己,岂能正物?不能正物,岂能愈疾?”

  王小六说:“先生高抬了在下。昔年以为尽人力听天命就是正己;不论亲疏贵贱就是正物。今听令史大人一言,实在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囊读古之讽庸医诗云:‘不肖谁知假,贤良莫知真。庸医不早死,误尽世间人’,今想起此诗,恨无地缝。”又说,“吾想起一实在真例:戊子年时,诊一病人,男性,58岁,因腹痛伴恶心一个时辰急诊。因素有胃痛史,经常发作。吾以为还是胃痛发作,就开了一点香砂养胃丸和玄胡止痛片,让其回家治疗。回家后一个多时辰,突然出现心慌、憋气、出冷汗,等到再到医院时已经气息全无。闹的一个满天飞。原来那是一个‘真心痛’,搞的我悔恨不已。还有一件事也是记忆犹新:乙酉年时,带一学生查房,那时专门主诊在心内科,对学生道:患者有心悸、心慌、胸痛不适的症状,发展下去,就有恶化可能,这种病随时都有危险,要密切观察,随时准备采取各种措施。这本是很平常的师生对话,哪知患者听到后就产生了恐惧、悲观的思想,后来竟然拒绝药物治疗。我感到奇怪,问其原因,他说:‘那天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反正我这病治不治都好不了,干脆算了吧,还不如早点走,免得为家庭造成负担。’病家如此敏感,我为我在不合适的场合说的话感到羞愧。后来经过了很多口水,病人才恢复了治疗的信心。”

  鬼医令说:“医乃生死所寄,责任非轻。病家求医,把整个身心健康乃至性命交给医家,的确不能马虎。我想起一事,昔年我乃阳世外科名家,曾会诊一人:有一小孩,只有8岁,患耳鸣,影响正常的说话和学习,求一内科先生治疗,内科先生以为小儿乃纯阳之体,脏腑娇嫩,发育不全,根于肾气不充。乃以六味地黄汤加减内服治疗两月余,不仅无效,而且加重,吾看时,喝药喝的面黄肌瘦。问了病史以后,戴上耳镜一看,原来是几粒草籽填塞在耳内,取出草籽,耳鸣立刻就好。害得那小儿冤枉受了两个月的中药之苦。这就是马虎造成。”

  王小六说:“说到这样的案例,我也亲见一案:当时还在省城学习时,有一病员,病初诉腿软无力,精神疲乏。检查也没有什么阳性体征。陪同就诊的邻居把医生叫到诊室外介绍说:病员相恋8年之女友,因某些原因与其分手,又相交一男友,昨日举行婚礼,邀约病员参加,回家后就出现精神恍惚,今日9时因未见起床,乃唤醒陪同就诊。医生一听,以为失恋,所愿不遂而病郁结。乃以舒肝之方调治。次日后,病症有增无减,再次来诊,医以好言劝慰,嘱其舒畅气机。过了三四天,病员四肢完全性瘫痪,呼吸急促,又挂急诊。给予对症治疗。医再追问病史,十天前参加夏收劳动,淋雨后感外邪,发热腹泻,服药后热退泻止,唯四肢疲乏无力一直存在。医怀疑急性感染性多发性神经炎,遂转到省级医院。后经中西救治三月余,乃慢慢康复。”

  鬼医令说:“旁人一番话语,让前医走入死胡同。此按图索骥也。”

  二人打开了话夹,相谈甚欢。仿佛那些陈年旧事,突然浮现在眼前。那木筏自顾自地漂流在叹河之中,王小六也不问前方是何。

  过了一会,鬼医令摊开黄卷说:“此去前方,原有先生一故孽旧交。先生看来剔透得很,又疲惫不堪。要不就此返回,本令再向阎君美言,也好交差。”

  王小六应了一声。木筏来了个90度转弯,又飘在浩渺之中。

  只听鬼医令长吟道:茫茫浊世谁人醒,漫漫长歌与涕吟……

  声音低沉,苍凉之气充斥在一片萧瑟中。王小六从愉悦中惊醒,不由生起一阵阵寒意,包裹在缟衣之中。

  [十八]

  离开叹河之后,又经过一番跋涉,终于来到了十王殿。

  十王殿依然飘拂着一缕缕青烟。王小六经过这一番游历,再不像先前那样硬气,低搭着脑袋,尾随着鬼医令来到了阎王殿。

  阎王依旧怒目圆睁,冷冷地打量着王小六。那鬼医令和阎王一阵轻声耳语后,只听阎王拿起惊堂木狠狠打在案桌上,大声喝斥道:“王小六,你和鬼医令一番游历之后,有何感想?”

  王小六道:“回阎王,小人和鬼医令一路跋涉,见过了尘世的苦主,也回想起很多风尘往事。实在是心怀羞愧,怔怔不安。小人自知罪孽深重,听凭阎王处罚。”

  停了一会,王小六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话不要钱买,还是求饶要紧。接着说:“我听阳世人说,阎王向来是明理之君,办事公道,心怀慈悲。请阎君念在我一生心存良善,以济世救人为本分,虽有过失,从轻发落。让小人有改过之机。”话未毕,大声悲泣起来。一时间,寂静的阎王殿只有王小六的嘤嘤哭泣声。

  王小六这一番表演,让牛头马面也不胜伤心起来。

  那阎王静默了几分钟,又大声说:“姑看你有悔改之心,也念你在阳世做了一些有利于生灵的善事,鬼医令也对你有一番美言,本君现判处如下。”说着,拿起朱笔,在缟巾上龙飞凤舞起来。

  不久,只见阎王手下的崔判官拿起缟巾令旨大声宣读了起来:

  王小六,亭洲亭川人氏,投胎于癸巳年六月六日卯时,归位于甲午年九月五日午时。少年清苦,一路奔波,后享尽尘世浮华;以医为业,恃才傲物,虽有济世之功,亦有恣意特错,违于仪德,留下疵瑕,不足虚夸。

  生死簿载寿一百,去大恶十二,小恶十八,连带其它,如此等等,两岁一花甲。天道昭彰,法网无涯。本王以慈悲之心,兹判:

  入七层刀尖地狱,并斥杖三十有八。

  王小六听到最后的判词竟是入第七层地狱,大声喊叫:“冤枉啊!不公啊!”

  阎王厉声问:“有何冤枉?”

  王小六道:“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吾在尘世救人无数,阎君为何不计入我的恩德?空折了阳寿不说,还让我进入七层地狱,实在不是阎君的恩典。所以不服!”

  在关键时刻,王小六说的振振有词。他知道此刻是最后的争辩机会。

  那阎君蹙了一下眉头,一时语塞。又听鬼医令求情道:“还请宽大为怀。”

  阎王思索了一会,说:“那好,杖一百,送入薄命坞去做石伕,再不认罚,就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阎王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语气。

  话毕,两边的四个鬼差,将王小六按倒在大殿之上,举起沾满血渍的铁梆,吆喝着打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王小六感到后背“梆、梆”地抽打着,仿佛皮开肉绽,鲜血四流,但就是不知疼痛。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噩梦。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够清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