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殇魂

  1、

  乔老师被吊死在了屋里。

  傍晚,人们围聚在屋外,看着他的头颅挂在一条粗麻绳上,四肢悬空,灰色长衫包裹着清瘦的身子。一阵风吹来,麻绳吊着他的头慢慢转过来,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禁不住一阵惊呼,连连后退了几步。

  那加吉心中一阵悲痛。他想不明白,前一天还笑着教他写汉字“剥皮寨”的乔老师,为什么突然就上吊自杀了呢?

  “让开,让开!”一阵粗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加吉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叫嚷的人是寨子里的大力士——多鲁。

  多鲁用手拨开人群,走在后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一脸威严的土司达木措,另一个则是穿着黑色警服的年轻男子。

  “周探长,乔老师的尸体是中午被发现的。”达木措边走边和年轻男子说着话。他陪着周探长走进了屋内,“上午乔老师给娃崽们布置好作业就走了,走的时候还说好下课后要来检查作业的。但到了中午乔老师还没有来,小娃崽们就去找他,谁知却发现,他竟然死在了自己屋里头……”

  周探长扫视着屋内的摆设,忽然看见了小桌上的几张画纸,于是问道:“乔老师在寨子里画画吗?”

  “是啊。他说剥皮寨虽然名字不好听,但风景好,很适合画画。”

  周探长翻看着桌上的画纸,是一些用碳素笔画的素描,以风景居多。一张人物的画像素描引起了周探长的注意,画像是一个年轻美貌的苗族女子。周探长正要细看,但达木措似乎要引开他的注意,说道:“周探长,乔老师是郑县长派来寨里教书的,我一直把他当做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对待。可他现在却自杀了,我很心痛。”

  “自杀?”周探长看了达木措一眼,接着指挥两名手下小心地将乔老师的尸体放下。他戴上手套,食指顺着乔老师的额头从上往下轻轻滑过,他的脸上似乎有种湿润的感觉。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乔老师的嘴角处,那里有一道凝结的血迹。他抹了抹血迹,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上吊就一定是自杀吗?也有可能将人杀死后,再吊上去的……”

  “不可能!”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周探长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苗族老头。

  “这位是我们寨子里的祭司,雷么。”达木措说道。

  “哦,雷祭司,你凭什么认定乔老师是自杀的呢?”周探长问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雷祭司手握着一柄顶端是骷髅头的权杖,指着大门说道,“第一,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房门是从里面被锁上的。我们苗家人屋里也没有窗户,只有通风口,通风口那么小,真有凶手的话,也爬不进来。”

  墙上的通风口,大概只有小孩的半个身子那么大。除非凶手会缩骨功,否则进不了屋里。但周探长摇了摇头,他认为“缩骨功”只是江湖术士的骗人把戏,他是民国政府的刑侦专家,他只相信科学。

  “第二,屋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这就更加证明没有人在屋里行凶。”雷祭司解释道,“我们问过寨子里的人,整个上午他们也都没听见寨子里有人打斗的声音。此外,出了剥皮寨就是大湖,凶手总不可能在湖里杀了人,然后又把尸体搬到屋里的吧?”

  听了雷祭司的解释,周探长心中产生了更深的疑惑,如果乔老师真是他杀的话,那这岂不是一桩“密室杀人案”?但反过来说,假如雷祭司的推理是正确的,乔老师是自杀,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呢?还有,他嘴角边那道血迹又是什么?

  “土司大人,请把乔老师的房间封存起来——他是自杀还是他杀,我现在不能下定论。”周探长不卑不亢地说道。

  “难道他的自杀还有假?”达木措脸色一沉。他大概没预料到有人能在寨子里挑战他的权威。

  “咳咳,周探长如果有疑惑的话,尽管查好了。”雷祭司冷笑了一声,“周探长如果还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提出来……”

  “我想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现场的?”

  雷祭司斜着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那加吉。

  2、

  “你看见乔老师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吗?”周探长站在大湖边上,微笑着问那加吉,“不用害怕,我们汉人不都是坏蛋,你的乔老师不就是好人吗?”

  那加吉点了点头。他看着周探长,小声地说道:“我赶到乔老师家的时候,看见他的门关着。推了推没推开,于是我贴着门缝往里看……就看见乔老师被吊在房梁上,我喊他也没反应……我吓坏了,于是赶紧跑去叫大人们。”

  “那门后来又是怎么打开的呢?”

  “大人们来后把门撞开的。”那加吉说道,“我们走进去,发现乔老师已经断气了。有人原本要把乔老师抬下来的,但雷祭司说这件事不能自作主张,要向城里报官,等城里来人了才能放下乔老师。周探长,你说乔老师会是自杀的吗?”

  “这不好说。”周探长摇了摇头。他检查过乔老师的身体,除了嘴角那道血迹,他的身上并无明显人为打击的外伤。如果乔老师的房间真的是一间密室,没有人能进得了,那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上吊自杀,这种说法也是说得通的。但是,“你认为乔老师为什么会自杀呢?”周探长反问道。

  那加吉低下头想了想,而后才说:“我的阿妈说,只有胆小的人才会自杀。乔老师一个人跑到我们寨子里,教我们读书识字,他不可能是胆小的人啊。而且,他昨天还答应我们,要带我们来大湖边画画的,他答应过的事从来都会做到的……他怎么会丢下我们不管,就去天上了呢?”

  那加吉指了指没有星星的夜空。周探长看着眼前这位纯净的苗族少年,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他隐约有种感觉,乔老师死在这座诡秘封闭的苗族寨落里,其死因必有内情。而乔老师嘴角的那道血迹,最为可疑。周探长闻过它的味道,除了因血中含铁的蛋白质而发出铁锈味外,还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这种味道很淡,如果不是鼻子灵敏,很容易就忽略了——难道……

  “那加吉,寨子里有什么草药,是带有鱼腥味的吗?”周探长忽然问道。

  “有的,有种草叫‘灰绞肠’。”那加吉随手从地上拔了一株野草,“寨子里到处都有,夏天的时候,天气闷热晚上睡不着觉,喝点‘灰绞肠’熬的水,就睡得着了。乔老师最近好像睡不好觉,我原本要阿妈熬些‘灰绞肠’的水给他。”

  “哦。”周探长接过野草,闻了闻它的味道。慢慢地,他的心中有了一种模糊的感觉。突然,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是乔老师桌上的那张画着美貌的苗族女子的素描。“那加吉,你知道乔老师在寨子里有喜欢的人吗?”

  那加吉害羞地笑了笑,“那都是大人的事,乔老师喜欢谁,怎么会和我们说?不过,我倒是看过他画过桑洁姑姑,桑洁姑姑原来是我们剥皮寨最漂亮的人儿……”

  “原来?”周探长皱起了眉头。

  “因为桑洁姑姑也到天上去了。”那加吉低下了头,难过地说,“她一年前离开寨子后,就再也没回来了。大人们说,桑洁姑姑掉进了湖里……”说着那加吉朝远处指了指,“大人们只从湖里捞出了这个沉船……”

  “哦,难道乔老师原来就认识桑洁?”周探长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这不可能呀。他不是半年前才来到寨子里的吗?那个时候桑洁已经不在了呀……”

  “这个,乔老师没有告诉过我。”那加吉忽然蹲下身子,悲伤地看着静谧的湖水,“一年前,桑洁姑姑就是从这里乘船走的。现在,连乔老师也走了……”

  根据那加吉的描述,周探长连夜让两名手下赶回城里,要他俩弄清楚乔老师来剥皮寨之前的情况。周探长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加快侦破步伐。因为按照剥皮寨的习俗,人死后必须在三日内入葬。

  周探长安排手下离开后,自己又回到了事发地。

  这里会是第一现场吗?周探长重新站在乔老师的屋外张望。此刻,乔老师屋子周围一片寂静,木门紧闭,屋里隐约透露出一丝惨淡的灯光。

  如果这里不是第一现场,那凶手就必须把乔老师从别的地方抬来。但这又不现实。为什么呢?周探长拿出手电筒照着屋子的四周,一边走一边做着推测:寨子不大,而且是在白天,凶手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乔老师抬回家里,这似乎不太可能。而且,据寨子里的人说,白天的时候并没有听到有人喊叫的声音,因此基本可以肯定乔老师的家就是第一现场。

  但是,又是谁设计的这个“密室谋杀”呢?周探长推开木门,乔老师的尸体赫然摆在屋里正中央的木板床上。两盏酥油灯摆在尸体的两侧,跳动着黄豆大的灯火。根据剥皮寨的习俗,酥油灯的火是要点一晚上的,说是为了给鬼王引路,让他好把乔老师的魂魄带走。

  一阵冷风吹来,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周探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虽然已是初夏,但深山里到了晚上还是感觉阴冷。周探长清了清嗓子,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他弯下腰,轻轻抬起桌子的一角,桌角盖住的地方没有沾惹尘埃,说明没有被人移动过。他拿着手电筒扫过一圈,木板床、书架都没有人为移动的痕迹……

  等等,这里好像有个东西。灯光扫过地板,周探长隐约看见书架底下有个阴影。他趴在地上,拿着手电筒照过去,赫然发现一个木船的模型躺在地板上。他小心地将木船拉出来,只见它是一个苗人常用的小渔船模型。奇怪的是,在模型的底部,用虚线画了一个小圆圈。周探长用手指轻轻一点,虚线部分突然掉落。

  这模型要是下水,可得进水啊,周探长不解地摇摇头,乔老师做这个模型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周探长……”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虽然很小,但在寂静的夜晚却像惊雷一般。

  周探长的头皮忽然就紧了起来。他回过头,看着没有血肉、人干似的雷祭司走了进来,心里忍不住打起了鼓,又下意识地将木船模型踢进了书架底下。

  “周探长白天没有看够吗?”雷祭司并不看周探长,自顾说着并往西边角落走去。

  “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周探长不想过多解释,反问道,“雷祭司,你来这里做什么?”

  “招鬼王。”雷祭司冷冷地说道。他转过身,从怀里拿出一个褐黄色的、折叠好的东西。周探长走了过去,只见雷祭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手一抖,手里的东西顺势展开。在暗淡的灯光下,周探长只看了眼,顿时就呆住了。

  “这,这是张人皮啊!”

  周探长惊叫起来,眼前看见的是一张完好的人皮,从头到脚连在一起,完好无损。人皮脸上露出的两个空洞洞的眼眶,忽然让周探长有了窒息的感觉。

  “人皮是我们苗家先祖传下来的。”雷祭司说着把人皮挂在了权杖的骷髅头上,薄薄的一层人皮上下抖动着。“寨子里死了人,除了点酥油灯给鬼王引路,还要挂人皮——鬼王要借人皮附体,带着死人的魂魄上天堂,或者,”雷祭司盯着周探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下地狱!”

  “那什么人会下地狱呢?”

  “那些花言巧语的、亵渎神灵的、煽动寨子人心的人,都会下地狱!”雷祭司凶狠地说道。屋外忽然一声猫叫,雷祭司的神情又变得虔诚起来,他从袖子里拿出几张黄纸符,口中念念有词:“鬼王到,豺狼虎豹退下,收人魂魄起……”

  冷风一阵阵吹来,人皮随之摆动,最后竟然狂舞起来,仿佛鬼王已经套上了人皮一般。周探长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

  轰——

  忽然一声响,雷祭司手中的纸符起火,并迅速地烧成灰烬。雷祭司手一扔,纸符灰烬飞向周探长,最后掉在了他的皮鞋上。雷祭司不再念咒,人皮也已停止了跳动。屋里充斥着难闻的异味,周探长把灰烬踢走,又看了眼有些得意的雷祭司,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3、

  天刚亮,周探长就已经起来了。

  “周探长,您起床了吗?”门外传来那加吉的声音。

  周探长穿好衣服,给那加吉开了门。

  那加吉很礼貌地向周探长问了安,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有些破损的信纸。他将信纸递给周探长,说道:“这是桑洁姑姑离开寨子前偷偷给我的。她让我好好保存,以后有机会找识字的先生,教我读懂上面写的汉字。”

  周探长打开信纸,上面写的是一首诗。笔画略显稚嫩,看起来桑洁刚学会写字。周探长轻声念起了起来:

  “土尽湖更替,司礼不复我;

  逼尽无处伸,害到天可冤。”

  这首诗毫无押韵,内容也有些不知所谓,桑洁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周探长收好信纸,问那加吉:“你还给别人看过这首诗吗?”

  “我给乔老师看过。”那加吉回忆道,“姑姑要我好好保存,我不敢轻易给别人看。一个月前,我看见他画了姑姑,于是偷偷把诗给他看了,并请他告诉我诗里说的是什么……”

  “那乔老师看后是什么反应?他告诉你诗里的意思了吗?”

  “他看过后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只是把诗念给我听了,却没告诉我是什么意思,”那加吉犹豫着说,“乔老师后来好像就变得很少笑了,有时上着课就会走神。”

  “走神?”周探长心想,这首诗对乔老师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刺激呢?

  “哦,我想起来了!乔老师的家里有件东西,我觉得它和乔老师还有桑洁姑姑的死,都有关系……”

  那加吉话还没说完,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进来,“周探长起得早啊。”土司达木措走了进来,看见那加吉显得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把目光看向了周探长。“周探长忙了一晚上,睡得可好?”

  周探长明白了,雷祭司一定把自己晚上去乔老师屋里的事告诉了达木措。周探长笑了笑,说道:“托土司的福,倒头就睡了。”

  达木措也微微一笑,他身子侧了侧,多鲁壮实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躬着身端了酒菜上来。“我们剥皮寨的习惯,客人来了,早上也是要献上美酒的。”达木措给周探长斟上了一杯酒,“我们边吃边聊。”

  周探长心想来者不善,这位土司大清早看来是要试探自己。周探长笑了笑,而后仰脖将酒喝光。

  达木措见状挥了挥手,让那加吉和多鲁都先出去了。见屋里再没有其他人,达木措才说道:“我们苗家的规矩,给死人招鬼王的时候,不相干的人是不能出现在死人房里的。不知道周探长深夜在乔老师家里,发现了什么?”

  “嘿嘿,我还真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正要向土司请教。”周探长收起笑容说道,“昨天雷祭司说乔老师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因此判定他是自杀身亡。可我却有不同的看法——我们也可以这样推断,凶手和乔老师是认识的,他毫无障碍地进入乔老师的家里,然后用某种‘安静’的手法杀死了乔老师!”

  “哈哈,杀人还能‘安静’进行的?”达木措笑了起来。

  “怎么不可能!比如,你们苗家人常用的——毒蛊!”

  “周探长这话是什么意思!”达木措愠怒地说道,“难道你怀疑是我们寨子里的人杀死乔老师的吗?乔老师来寨子里给娃崽们上课,没有人和他有过节!”

  “土司息怒,我不是打个比方嘛!”周探长笑了起来,“不过,我发现还有个异常的地方。”周探长说着站起身,手指了指横梁,“乔老师家横梁距离地面大概有两米,他将麻绳套在横梁上后,以他的身高,脖子是够不着麻绳的。这个时候他就需要借助其它工具站上去。”

  周探长又指了指达木措的膝盖,说道:“但你们苗家人是没有椅子的,都是屈膝而坐。所以乔老师如果真要上吊的话,他只能站在家里的小桌子上,因为木板床太矮,书架又太高。可奇怪的是,他上吊的地方离小桌子足有一米宽的距离,而我勘查现场发现,小桌子并没有移动过的痕迹。那么土司大人,”周探长盯着达木措,缓缓地问道,“你说乔老师又是用什么方法套上麻绳的呢?会不会有人先杀死了乔老师——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人——他们合力抬起乔老师,而后把他的脖子套上麻绳……”

  “那他的屋子是从里面锁上的,如果有人杀了他,进去了后要怎么出来呢?”

  “这个是所谓的‘密室杀人’,其实不难办到……”周探长正要说下去,忽然屋外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

  “救命啊,那加吉身上着火啦……”

  周探长见到那加吉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被烧得漆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的阿妈昏厥了过去,人们把她抱到阴凉处,不停地扇着凉风。

  周探长看着烧焦的那加吉蜷缩成一团,一股剧痛冲上心头,眼前一黑,差点倒地。

  那加吉隐约看见了周探长的脸,于是挤出了一丝微笑。他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了指周探长身后的达木措。周探长正要握住那加吉的手,但他头一歪,脸上的微笑随着生命一起消逝了。

  “那加吉!”周探长大声呼喊,但一切已经无济于事。

  “那加吉怎么会着火的?”达木措扫了眼围观的人群问道。

  雷祭司咳嗽了一声,走到那加吉的尸体前说道:“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受到鬼王的惩罚而死!”

  “你放屁!”周探长说着冲向雷祭司,抓住雷祭司的衣领怒道:“青天白日之下,哪里来的鬼王!”

  “昨晚我做法,已经把鬼王引到了乔老师屋里。鬼王要直到下葬结束才会离开。”雷祭司推开周探长的手,冷冷地说道,“寨子里的人都知道,白天鬼王在死人房里,其他人是不得靠近的。可那加吉偏偏要进来,我警告过他小心鬼王出没,可他没在意。在屋里乱找一通后就出去了,谁知他刚走出屋子身上就起火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起火呢!”周探长忍着悲痛再次查看那加吉的尸体。忽然,他在那加吉衣服灰烬中发现了几片黄色的碎纸。他用手指捻起碎纸,盯着雷祭司,厉声喝道:“那加吉死前,你到底在他身上做了什么!”

  “那是我好心给那加吉的。”雷祭司毫不在意地说道,“他惊扰了鬼王,我给他黄纸符,本来想给他护体的,但没想他惹怒了鬼王,再多的黄纸符也保护不了他!”

  “你胡话连篇!”周探长再次被激怒,他冲过去挥起拳头就想砸向雷祭司,但冷不丁被一双大手牢牢地抓住了。

  “周探长,祭司是我们通神的尊敬向导,你这样做太过火了吧。”达木措抓着周探长的手,用力压了下去。“人死后招鬼王的习俗,我们寨子里的人从小就知道。招魂时惊扰鬼王是要受到惩罚的,可那加吉还是闯进了死人房,他的死也是因为遭了报应——这是我们剥皮寨的传统,周探长你作为外人,理当尊重我们吧?”

  达木措的话让周探长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着周围面无表情的苗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安息吧,那加吉!我一定会还原事情真相,还你清白之身!周探长看着那加吉,心中默默地许下誓言。

  4、

  周探长站在大湖边,一脸心事重重。他看了下怀表,已经是下午五时了,按理说他派出去的手下应该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没见到他们的影子,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还有更令人心烦的事,他刚刚接到达木措的口信,称乔老师和那加吉将在明天正午同时下葬。因为那加吉惊扰了鬼王,所以雷祭司要求,必须尽早入土为安。

  这是什么鬼话!周探长愤然将脚下的石头踢向湖中,雷祭司急着这样做,就是为了毁尸灭迹!可是,综合现在的线索来看,虽然能确定乔老师和那加吉的死是蓄意谋杀,可现在仍然不知道凶手杀人的动机。还有,那加吉的死看来与雷祭司有关,究竟他在乔老师家中发现了什么东西呢?

  “探长,我们回来啦!”

  周探长朝前方张望,只见两名手下正拼命地摇着船,向岸上驶来。周探长赶忙走进湖中,帮着将船拖上了岸。

  “不是应该午后就回来的吗?”周探长问道,“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没出事!”一名手下说道,“本来我们已经出了城门,但被郑县长叫了回来。郑县长说他明天会来寨里参加乔老师的葬礼。他希望你能及时查清案件。”

  周探长听完点了点头,而后问道:“那你们在城里调查得如何?”

  “果然像探长您推测的那样,乔老师与剥皮寨还是有一段渊源的。”另一名手下说道,“乔老师原本是县城国中的教师,他之前就认识寨子里的一位苗族姑娘桑洁……”

  周探长听着手下的报告,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待汇报完毕,周探长说道:“看来乔老师的死和桑洁有很大的关系。难道是乔老师发现了桑洁离奇死亡背后的真相,所以遭寨子里的凶手杀害?但是,目前被我们怀疑的人,只是一种推论,破案要讲究‘人赃俱获’,人证物证我们都缺少。”

  “是啊,最要命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都没有任何一名现场证人……”

  “嗯!”周探长听到这句话,忽然转过身来。他不禁拍了下手,自己怎么就把那个关键人物给忘了呢!

  夜晚,寨子里的人很早就入睡了。

  那加吉家中还隐约露出一丝微弱的灯光。周探长强忍悲痛,走进屋里。那加吉瘦弱的身体从头到脚被白布包裹着,就像一具已经被风干的木乃伊。

  “祭司说那加吉死得不祥,不愿意来家里召唤鬼王……鬼王不来,谁来领我家的娃崽上路啊?”那加吉的阿妈见周探长进来了,自言自语说道。她缩在墙角,眼袋深得吓人。

  “阿妈,不要信祭司的鬼话,那加吉是被人陷害的,他是清白的!”周探长说道,“我相信那加吉的死是因为乔老师的关系——或者这么说,桑洁、乔老师、那加吉,他们三人的死,都有某种共同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就是——达木措!”

  “哦,不,不是的,土司大人是我们尊敬的头领,他和这些事都没有关系!”那加吉的阿妈忽然激动起来,“桑洁违抗头领的命令,不能再容身于寨子,她的出走是她自己的选择;乔老师要小娃崽们不要相信鬼神,祭司说对神灵不敬的,都要受到天神的惩罚……”

  “可是,那加吉呢?”周探长目光如炬地看着那加吉的阿妈,“他是你唯一的儿子,难道你真的相信他是死于鬼王的惩罚?”

  “这个……”

  “阿妈,你是了解整个事件的最后一人了。我希望你能站出来,作为我的人证,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卑鄙的罪行暴露在阳光底下!”

  “不行的。”那加吉的阿妈连连摇头,“在剥皮寨,我们都要听头领的话……”

  砰!忽然一声枪响,打断了那加吉阿妈的说话。她的身子一歪,痛苦地倒地。周探长大惊,赶忙扶住她,并给她中弹的肩膀进行了简单包扎。紧接着屋外又传来两声枪响,并伴着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周探长冲出屋外,两名手下举着枪正准备冲出去,但被周探长叫住了。

  “探长,果然如你预料的那样,有人要对那加吉的阿妈下毒手。”一名手下喘着粗气说道,“我们埋伏在屋外,忽然看见有个人影站在树后。我们正要上前察看,没想到他先开枪了。”

  “看清了开枪人的样子吗?”周探长问道。当得到否定回答后,他转身进了屋里。他仔细察看了一番,而后从地上捡起一粒土铳弹头。

  “幸亏子弹只是擦着了那加吉阿妈肩膀。但是,郑县长明天就要来了,这个案子到底要怎么了结呢?”一名手下有些担忧地说道,“寨子里的人,唯唯诺诺,什么都不敢说,也没人能站出来指证凶手,都十分惧怕鬼王似的。”

  “鬼王?”周探长忽然眼睛一亮,“或许明天我们可以这样做……”

  5、

  十二连发土铳朝天响,

  雷祭司扯着嗓子一声高喊:“起身,入土!”

  多鲁与数名苗族男子正要扛起乔老师的尸体,葬入早已挖好的土坑。但就在此时,传来了周探长的声音——

  “住手!”

  话音刚落,周探长和郑县长等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郑县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达木措笑着迎了前去。

  郑县长干笑了几声,“乔老师是本府特别派往苗寨的人才,他突然就死了,不等我们来就下葬,这有些太草草了事吧。”

  “郑县长说这话就重了。”达木措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乔老师自杀身亡,我们鸣放十二响土铳,对他的死致以最高的礼遇。但我们苗家有规定,人死后必须在第三天下葬,现在已是正午过后,我们将乔老师埋入土中,哪里草率了?”

  “乔老师真的是自杀吗,而没有其它原因吗?”郑县长盯着达木措说道。

  “生死大事,郑县长要是胡说,可是要遭鬼王收魂的!”一直冷眼旁观的雷祭司忽然说话了,“郑县长如果认为乔老师不是死于自杀,还请拿出证据来!”

  “证据就是他!”周探长忽然站了出来,指着躺在地上的乔老师的尸体。

  “哼,死人怎么会说话呢?”雷祭司冷笑着说道。

  “他不会说话,但不是有鬼王吗?”周探长笑了笑,“鬼王法力无穷,他自然有办法让死人开口。雷祭司不是说鬼王要等死人下葬后才走吗?那说明,他现在一定还在寨子里。说不定,他就在我们的身边!”

  周探长的话一出,引得众人连连惊呼。周探长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接着幽幽地说道:“祭司大人不会否认鬼王的存在吧?为了召唤鬼王现身,我想借祭司的人皮一用——祭司,你不会不答应吧?”

  雷祭司冷冷看了周探长一眼,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把怀中的人皮拿了出来。周探长接过人皮,轻轻将它展开并挂在祭司的权杖上。而后周探长对手下使眼色,手下马上将一包黄纸符拿了出来。周探长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接着他抓起黄纸符猛地抛出去。纸符纷纷起火,现场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就在此时,周探长忽然睁开眼睛,瞪着乔老师的尸体,唱戏似的大叫:“鬼王在此,你有何冤屈,尽管报上来!”周探长说完,又急忙躺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挣扎一番后,他才开口说道:“寨子里有人将我杀死后,伪造成我自杀的假象,妄图掩盖真相……三天前,我回到家里,因为晚上睡眠不好,所以我就躺在床上休息。这时,有人进来了,他提了一壶‘灰绞肠’泡的凉水让我喝,说是喝了好睡觉……我喝过了之后,就沉沉入睡……忽然,我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盖住了我的脸,紧接着不断有水倒在我的脸上,我的鼻孔被紧紧塞住了,让我不能呼吸。我睁开眼睛,赫然看见一个只有眼洞的人皮贴在我脸上,我想把它拿开,但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就这样,我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最后断了气……”

  “那你知道是谁这么干的吗?”郑县长插话问道。

  “杀我的人,就是……”周探长忽然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指着雷祭司说道,“就是他!他见我没了呼吸,于是又叫躲在屋外的多鲁进来,把我吊在横梁上,伪造成自杀现场!”

  “周探长,你就不要再演戏了吧!”雷祭司阴冷地说道,“太荒唐了!”

  “荒唐?你敢质疑本王吗?”周探长忽然又变身“鬼王”,跳到多鲁面前,厉声说道,“多鲁,亵渎神灵会有什么恶果?手足俱断,油锅煎炸……”

  “鬼王饶了我吧!”多鲁突然跪在地上,恐惧地说道,“这都是雷祭司威胁我做的。他说要是不答应他,他就做法让鬼王来我家,让我们一世不得安宁……我只好答应祭司。待乔老师没了呼吸后,我抬起他,将他的头套在麻绳上。做完这些后,我们再出去,用细铁钩从门缝里伸进去,从里面将门锁上……”

  “那雷祭司为什么要杀死乔老师呢?他怎么和你说的?”周探长逼问。

  “他说,乔老师给娃崽们讲什么科学,让他们不要迷信鬼神,他以后在寨子里做法祭祀,就没有人相信了……”多鲁低下头,胆怯地说,“鬼王,我这么说不是对你的不敬,请你不要责难我。”

  “哼,这只是原因之一吧。”周探长冷笑一声,看着脸上已经流下冷汗的雷祭司说道,“你杀死乔老师,是因为他发现了一年前桑洁死亡的真相!”周探长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张信纸,上面写着桑洁留下的那首诗。他将诗念了一遍,“桑洁离开剥皮寨时留下这首诗,肯定有她的特殊用意。乔老师反复看了好久,最后终于发现如果把头尾每个字都连在一起,那就是——土司逼害,替我伸冤!”

  “她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达木措默然地说道,“一年前桑洁从城里回来,雷祭司说她沾染了汉人的不洁之灵,不能留在寨子里。我听信他的话,我让她离开,怎么能说我害她呢?走的时候,雷祭司还做法让她乘船走的,寨子里的人都看见了。”

  “达木措,你对桑洁做过什么,大家心里面都有数。别人不说,只是碍于你的权威。”雷祭司已经急得跳脚,“你不能把所有事都推在我身上!”

  “哈哈,现在你们是‘狗咬狗一嘴毛’了吧!”周探长大笑起来,恢复了原样。“没想到我装鬼王还真有用,逼出了你们魔鬼的面目!”周探长接着手一挥,两名手下将那加吉的尸体抬了出来,在他的身上还放着一个木船模型。

  “现在,就由我来揭开整起事件的真相!一年多前,桑洁在县城认识了还在国中教书的乔老师。乔老师教她习字,两人就这样相爱了。但是,在桑洁回寨子后,却被祭司诬蔑,还被土司赶出了寨子。但因为土司担心桑洁出去后揭露他做过的丑事,所以他暗中吩咐祭司,在桑洁乘坐的木船上做了手脚,让木船在大湖中沉了下去……而乔老师迟迟没有等到桑洁,心觉有异,于是主动提出前往剥皮寨,试图找出她离奇死亡的真相。乔老师表面上看起来经常在大湖边写生,实际上他在观察湖畔的沉船,终于他发现了沉船的秘密……”

  周探长说着拿起了木船模型,“乔老师做了这个模型,还原了沉船的样子。这条船入水不久,就会因为水的撞击而冲开船底的缺口,致使水涌进来,导致沉船!那加吉死的那天,他和我说要去乔老师家找一件东西,那个东西就是这个木船模型。他认为这个模型和乔老师的死有关。那加吉着火身亡后,我再去乔老师家,却发现模型不见了。但就在刚才,我的手下却在祭司家里找到这个模型——雷祭司是怕事情败露,于是杀了那加吉……”

  “可是那加吉是在太阳底下起火的呀,我们没有看见雷祭司动手……”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疑问声。

  “所谓的起火,不过就是在黄纸符上添加了黄磷,被雷祭司当做鬼火来骗大家的。”周探长说着又将一叠黄纸符甩出去,纸符马上起火,“黄磷这种东西在空气中很容易燃烧——而那加吉也就是因此而死的!”

  “那么,整起事件的起因究竟是什么呢?”郑县长最后问道,“究竟土司做了什么丑事怕被桑洁说出来呢?”

  “阿妈,到了这个时候,你要将事情真相说出来了吧。”周探长走到那加吉阿妈的面前,缓缓地说道。

  那加吉阿妈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她悲愤地说道:“土司头领见桑洁长得漂亮,于是强行占有了她……后来桑洁在县城认识了乔老师,不想再待在土司的身边,但这个魔鬼却不同意。为了掩人耳目,他还让祭司诬蔑她的清白之身。可没想到……”

  “没想到土司为了不让自己丑事败露,竟然丧心病狂地和祭司合谋,假意让桑洁离开,却在船上做了手脚,害死了她!”周探长紧盯着达木措,“而乔老师后来发现幕后主谋可能是你时,你为了不让他侦查下去,又指使祭司谋害他。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疯了,你们大家都疯了!”达木措忽然像野狼般吼叫着,“我是土司,是寨子的头领,你们竟然胆敢质疑我!”达木措抢过身旁苗族男子手里的土铳,对着那加吉的阿妈,恶狠狠地说:“我要送你入地狱……”

  还不等达木措叩动扳机,周探长已先开枪将他击倒——

  “该下地狱的是你这个魔鬼!”

  尾声

  天空开始下雨。

  乔老师和那加吉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葬坑里。周探长看了许久,而后轻叹了一声,“土司和祭司都接受了他们应有的惩罚,你们可以安心去了……”

  周探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拿起权杖上挂着的人皮,并将黄纸符塞进它的里面。而后,他用力往天上一抛,纸符瞬间起火,并将人皮燃烧。

  “去天堂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