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胭脂

  这座院子在闹市区最末尾处的两条横街后面,闹哄哄的集市到了这里,喧嚣也就沉淀的差不多了,那种清静就显得格外诱人,格外难得。院子是青砖的墙,配上灰瓦,十分素净,乌油大门微微的亮。寻常胭脂店那种花俏绣花的门帘子和招牌,这里一概没有,只在门口放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枣红色木牌子,用暗金字写着隶书的两个字:“胭脂”,别的就再没有什么了。

  院外的石板路总是清扫的很干净,人稍微多一些,踏上了一点土,马上就有伙计从院子里出来,用水泼了路,细细的扫了。门口客人的马车虽多,但排列整齐,一色穿着石青色短衫的伙计们妥妥的把马牵了去套好,一个挨着一个,井然有序的。人人都说这胭脂店的气派,比一般的宅门都要强。

  客人们自然是三教九流,但伙计们却都招呼的周到,这里柜台上的伙计清一色都是须发未齐的年青男子,看上去面貌似一般刻得,一律粉白秀气,但规矩却很老成,举手投足待人接物无不透着稳重事故,随和亲切里带着伶俐,凭你是高门大户的奶奶千金,还是一般人家的小家碧玉,都是那么招呼着,绝不厚此薄彼。

  那些胭脂的种类虽多,全没有那种裹挟在一起混沌不清的香气,店中一点没有脂粉味道,只有常年点着的檀香悠远的香气,那一盒一盒封好的胭脂,就连香气都像使了定身符一般老老实实的待在盒中,掀开盖子教客人看的时候才有一点子倾泻出来,转眼却又没有了,不肯乱了规矩似的。鬼故事

  人人都猜这胭脂店的东家一定大有来历,却几乎人人都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即使那惯常喜欢摆谱的客人来了,也只有那总坐在角落里的大掌柜迎出来,笑眯眯不卑不亢的应对:“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我们铺子无不尽心尽力的。”但你若一意孤行坚持着要见东家,那掌柜也还是那样笑眯眯的说着:“您只管吩咐,我们铺子定给您办好。”但那眼神可就露出凌厉来,叫人心里一凛。

  人人也都知道,这位总自谦“我们铺子”和颜悦色的大掌柜其实并不好惹,财富与势力的重锤夹带着强劲的风袭来,总叫人未曾招架就先怯了三分,但那大掌柜却从不为所动,倒叫那使厉害的人不好办了,如若一意孤行,非但没意思且也讨不了大便宜,到教人说仗势欺人和一个小小的买卖人家过不去。而且也没什么实际的不妥之处,实在也寻不到什么由头。何况这店的胭脂实在是好,声名在外,拥趸者无数,据说连公主府都是这里的常客,年年一掷千金在这里置办东西,谁又敢真的和这店铺过不去呢?

  绕过柜台,掀开一处门帘,从这当做店堂用的三间正房后门走过去,穿过一处游廊,绕过一个门洞,往右手里一去,山子石后面,是个小小的跨院。月亮门洞,碎石铺就的甬路旁边都是绿绿的苔藓,一进院子,就觉得阵阵潮湿的空气袭来,却并不黏腻,只是清新宜人的感觉,那一院各式花草,排列的并无章法,却各个长得茂盛艳丽,最让人吃惊的是那些鲜花的种类,不分时令季节,全部都盛放着,严寒中才得独艳的红梅竟然和一旁水池中的荷花争妍斗艳,连难得一见只在深夜开放的昙花都应着日头坦坦然的怒放着,实在叫人诧异的很。经过那花从往里走,阵阵花香依着经过的顺序香起来又隐去,让人啧啧称奇。

  院子的最里面,是小小的一处房子,坐在一个高坡上,四周并未有任何的装饰,只有一股子不知哪里而来的泉水从屋后蜿蜒过来,绕过房子,顺着台阶旁的浅沟缓缓流下,那水安安静静的,却反射着太阳,金灿灿闪耀着一点点的光。

  屋子里忙碌着的,是两个姑娘。一样的身量,一样的装束,檀色的宽袖衫子配上鸦青的裙子,荼白的腰带上打着黛蓝的络子,小小几颗碎米珠子装饰其间,清淡雅致,叫人看了就心里舒服。从背后看去,两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头上挽着一样的螺髻,半点发饰全无,耳上一边一个小玉坠子,通透的玉珠子,比米粒粗不了多少,两个人忙碌着,四个耳坠子微微的晃荡,似孪生姐妹一样。

  待到她们转过头来,便叫人忍不住要惊叫出声,才发现这两个姑娘,实际上却是大大的不一样。一个绝好个模样,活脱脱的一张美人脸,顾盼生姿见之忘俗,另一个,却奇丑无比,一张脸哪里也不是哪里,似一副夜叉的相貌,叫人胆颤。她们彼此却都和和气气,有说有笑,那声音到都是一样的娇俏婉转,分不出彼此的。

  “识非,那花膏子还要再细细的澄过一遍,再加些珍珠粉可好?”那夜叉脸的女子微微歪了头问道。

  “再加怕是就太亮,颜色反倒浮在上面,显轻佻了。”那美人脸的姑娘微微摇头:“思真,栀子花太多了,红的有些不够,香气倒是冲了一些,还要再调调。”

  那两双素手,在满桌花朵中忙碌着,格外的好看,那一丑一俊两张脸上的神情,倒都是极严肃的,眼睛里透出的光芒也都一样,闪烁着,专注而令人动容。鬼故事

  “识非,这两个客人倒也有趣,不知这两盒胭脂到了她们手里有没有撞见的一天。”那一张丑脸促狭的一笑,神情倒是单纯得很。

  “撞见不撞见,也都不打紧,胭脂不过是死东西。”识非的美人脸也是一笑,却笑出了一点点凌厉。

  思真把制好的胭脂挑了一点出来,放在一方小小的玉盘中递到识非面前,教她验看,说道:“咱们的胭脂,到底不同些。”

  识非用纤纤玉指沾了一点仔细闻了闻,又用指头细细捻了对着光亮细看,然后满意的点点头,却说道:“但人心却到底是大略相同的。”识非看了看思真:“好了,装在匣子里吧,大掌柜说话也要进来了。”

  思真点了点头,两个人分头忙碌起来,把制好的胭脂膏子用小玉勺一点点盛到琉璃制的两只小盒中,思真的胭脂膏子鲜红通透,明艳大方,盛在八角形的盒子里放在一方淡红色的纸匣中,识非的胭脂也是红的,却红的有光,似乎笼罩着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似的,盛入寿桃形的盒子放在一方紫色的纸匣中,然后盖好盖子,就搁在窗边的小几上了。

  大掌柜进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正在喝茶,大掌柜毕恭毕敬的半弓着身子问了个好,识非点点头,美人脸只是沉静着,不见什么表情,思真却笑道:“早已得了,您就快拿了去吧。”那掌柜答应了一声,忙把盒子捧了,却还不走,站在门口,听着还有什么吩咐。思真瞧见了,便说:“也没什么说的了,去吧。”掌柜便又答应了,却没走,说道:“问姑娘一声,这胭脂可有什么嘱咐没有?”

  思真便笑,那笑脸虽丑的紧,却总给人一种天真烂漫的感觉:“这真奇了,往常那么多的胭脂膏子卖出去,也没见您讨问什么嘱咐,今儿个怎么这样罗嗦起来了。”

  掌柜说:“姑娘今儿吩咐我取的胭脂,是两位姑娘亲手做的,自然与那寻常的不同,所以我问问,看有没有什么嘱咐。”

  思真只把袖子一舒,手摆了摆:“并没什么说的。”

  那识非却放下了拿在手里的茶盏,说道:“不过还要叫你白嘱咐活计一句,红匣子里面的膏子是思真做的,给二太太,紫匣子里面的膏子是我做的,是给三太太的。”

  掌柜答应着,又行了个礼,仔细端好了匣子,就走了。

  那两个匣子拿到了外面柜上,早有两个活计候着,掌柜子拿了纸笔,细细的写了签子,交给伙计,嘱咐了几句,就叫送走了。两个伙计出到门外,分别坐上不同的马车,直往一处宅院来了,只不过到了那宅子门前,一个伙计直接下车进了正门旁供日常出入的小门找当门的应答,另外的那路伙计,却绕到了西侧的一个边门处,把手里的匣子交给了早已候在那里的一个婆子。

  天才擦黑,那两个匣子就都安安稳稳的摆在了两张桌子上。

  三太太香桃才从花园子里兴兴头的走回来,今儿在园子里和亲戚家来拜会的几房姨太太们看花说话儿,有趣极了。人人都赞她肌肤胜雪,容貌俏丽,三太太一想起来心里就高兴,尤其是那家子的那个小姨娘红云,趴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姐姐,凭你这幅相貌,你家老爷还不乖得像只猫,大太太死了好几年了,过不了几年,这家还不是你做主。”

  香桃嘴上谦虚着,心里何尝不乐开了花,她之上不过还有个二姨娘,人老珠黄本又长得不好看,老爷从来不喜欢她,自己年轻漂亮,才一进门就颇得老爷宠爱,赶着叫他把自己扶了正,这硕大的一分家私,还不迟早就是自己的。

  香桃下意识摸了摸系在裙腰里面的那枚玉坠子,脸不禁有点红了,想起作倌人时那相好的小情郎,可还翘首等着自己得了银子好生“看顾”呢,想起那情郎的一张俊脸,香桃忍不住心里痒痒的,却忽又想起老爷那微微松弛的脸庞,偷偷撇了撇嘴,不看在这些财产的份上,自己何苦要伺候这半老头子呢。和情郎分手之时,他亲手给自己系上的玉坠子,如今还依旧和自己贴的紧紧的。

  一路从园子里走回来,经过身边的仆从无不毕恭毕敬的给自己行礼问好,经过二房院子的时候,香桃特意放慢了脚步,从院墙外的花砖缝隙里留神往里瞧了瞧,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那半旧的门帘儿掩得严严实实,二太太的丫头小杏儿正坐在门口补衣服,香桃一眼就认出来,她补得正是二太太寻云常穿在身上的茶色衫子,那领口的绣花都旧的不像样,起了毛边,可寻云还是依旧穿着的。

  想起这些,香桃忍不住牵了牵嘴角,心里嘲笑:这女人年龄一大,相貌如若再平常一些,自然更没心思收拾自己。想起那茶色的衫子,香桃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种比栗子壳红一点点的沉重颜色,配寻云那一张黄黄的面孔,自然再合适不过。”

  寻云院子里没摆放什么盆景儿,只种着一棵枫树,这树在秋天叶片被秋风染红时确实甚好,平日里只是寻常,树干高直,姿态也不怎么妖娆。鬼故事

  香桃只管走着,论理今天寻云告病没去会客,这会应该去她房里招呼一声的,但香桃不耐烦看见她,也没把她放在眼里,从丫头手里拿过扇子闪了闪,径直就过去了。

  转过弯来,就到了自己的院子,香桃住的这处比寻云那里大得多,院子里有一处小溪流过,上面架起一座小桥,香桃走上桥,在上面站着瞧了瞧溪水中的鱼,再转头一看,廊子下新送来的几盆儿芍药,开的格外的好,香桃笑了,转身往屋里来,一抬头便看见门上绣着蝶恋花的门帘子,这是老爷特特差人送过来的,嫩嫩的颜色,精湛的绣工,熏了香,微微一动就是一阵香风,精致的了不得,香桃一阵自得,回头嗔着丫头:“快打帘子啊,我得赶紧歇歇了。”

  进了屋子,香桃一眼就瞧见炕几上的那方紫色的纸匣子了,才要过去拿来看,却又忍住了,故意装着不在意的转过身子,叫丫头伺候着换上了家常的衣服,丫头殷勤着开了柜子,由着她自己捡了件樱草色的衫裙穿了,又加了件杏黄的坎肩儿,映衬着一张俊脸越发的细腻光润了。

  香桃歪在炕边上,只管端了茶喝,又说:“那铺子的胭脂,还没送来么?如今他们做生意越发的怠慢了。”

  一边的丫头小简儿忙笑道:“可不是送来了吗,奶奶瞧瞧,在这呢。”

  香桃这才漫不经心的把那纸匣子拿在手里,故意半闭着眼睛挥了挥手:“下去吧。”小简儿忙恭恭敬敬的蹲了下身子,出去了。

  香桃瞧着丫头都去干净了,忙掀开了匣子的盖子,一伸手,那方寿桃形的琉璃盒子就抓到了手里,香桃把纸匣子一丢,腾出手来启开盒盖,才掀开来,一股花香就扑鼻而来,清新自然,微带甘甜,没有半点脂粉气。

  “真是好东西,怪到这个价钱。”香桃微微叹了一句,伸手挑出一点细看,细腻匀净,那胭脂舒舒润润的随着手指的动作展开来,那红晕像从肌肤中透出来的一般自然,不像一般的胭脂一样浮于表面,香桃瞧见那漂亮的红色中似乎带着一点光晕,莹莹的,却又若有似乎,忍不住,就把手指上的那一点涂在嘴唇上,一时间甜香满唇,揽镜一看,那光晕衬得一张樱桃小口越发的圆润好看,连那原本就漂亮的脸蛋都越发增加了光彩,变得完美无缺了。

  香桃舍不得放下镜子,仔细瞧了又瞧,自言自语道:“都说这胭脂店店主亲手制的胭脂难得,如今看来果真不是寻常物。”她想起人们常说那胭脂店主惯会拿乔,寻常人想也不敢想能得到店主亲制的胭脂,这次倘不是自己寻了不少门路,花了不少银子,想也不会拿的到。

  香桃如今遍身绫罗,什么都看得贱了,只有这有钱也买不到的限量精品,才能入得了她的眼,越是拿不到,越是好的。

  对着镜子瞧了一会子,那镜中令人惊艳的倩影竟渐渐寻常了,那胭脂的光晕似乎消退了一点点,脸上的无暇美艳也有点褪色,香桃暗暗怪自己刚刚涂抹的太马虎了,忙用玉簪子多多挑出一些胭脂,细细晕在双颊上,又用手指沾了认认真真的涂在双唇上,那美貌立刻就妖娆起来,顾盼生姿,瞧上一眼,自己先醉了,估摸着老爷差不多要过来了,忙高声叫丫头,重新梳过头来,想起箱底儿那根蝴蝶簪子,原是嫌颜色太娇艳了,倒显得脸色发暗,如今到正好得用,叫人取了来簪在头上,映衬着一张含春粉面,越发令人酥倒。

  香桃对着镜中的自己使了个眼波,心里也跟着荡漾了起来。

  小杏儿补完了衣服,瞅着天色差不多了,掀帘子进来,把衣服递到寻云手上,寻云正在窗下绣着一双鞋面儿。

  “奶奶,天儿暗了,看歇歇别绣了。”小杏儿劝道。

  “这一角儿差不了几针了,你先去传饭,我一会就好。”寻云头也不抬。

  小杏儿没动,欲言又止了一阵子,终究是忍不住:“老爷如今的鞋袜,都愿意要三太太房里的,咱们这里赶着做了送了去,正眼也不瞧一瞧的。”

  “小杏儿,传饭去,没的在这耍嘴皮子。”寻云身边站着的大丫头秋儿忙开口嗔道:“越大越没规矩了。”

  小杏儿却不怕,只管把嘴一撇:“本来嘛,奶奶的针线再好,老爷也不稀罕,三太太惯会耍嘴,其实针线动都不动,只管吩咐底下人做了活计,拿到跟前哄老爷,只说是她自己做的,老爷也不理论。”

  “越发胡说了。”秋儿走过来,推小杏儿一把:“还不去传饭,看奶奶也饿了,小心我叫妈妈们打你。”鬼故事

  小杏儿只好住了嘴,咕哝着走了,寻云在一边听着,什么也没说,只管自己绣好了花儿,才抬起头笑了:“绣了一下午,头有点昏昏的,我先歪一会子。”

  秋儿忙走过来搀扶寻云躺下,又收拾起小杏儿撂在这里的那件补好的衣服:“这绣花都旧了,奶奶别穿这件衣裳了,寻常份例的料子咱们也都得了,也该挑一些做起来,我那天替奶奶收拾时瞧了,有几块的颜色很好呢。”

  寻云半闭了眼睛,只道:“那娇嫩的颜色,倒衬得皱纹更深了呢,这件家常穿着很好,衣服旧了倒舒服,横竖日常也没有外客,穿的那么齐整干什么,倒怪拘束的。”寻云翻了个身,略睁开了眼睛,瞧了一眼窗边炕桌上的那个红纸盒子:“那是什么?谁送进来的。”

  秋儿便道:“是这月份例的胭脂,外面送来的。”

  寻云把盒子拿在手里瞧了瞧:“这家的胭脂?这是谁这么铺张,横竖买些就行了,这家的胭脂贵得很呢,家常用这些,太浪费了。”

  小杏儿正好传了晚饭回来,掀帘子进来,听见了,便说:“奶奶横竖一个人俭省,旁人可不那么想呢。那是三奶奶点名儿要的胭脂,找她自己的婆子去外面给她去买了,家里帐房上支的银子,大管家因觉得只给她一个人买不好,才也给我们这边带了一罐子。横竖不是奶奶的主意,老爷就是埋怨浪费,也怪不到奶奶头上,奶奶只管用去罢了。”

  寻云不说话,仔细端详了很久,才把纸匣打开,拿出那个八角形的琉璃盒子。

  “呦,好尊贵的东西,这么小小的一盒子,日日用可要多少罐呢。”寻云笑了,揭开盒盖,一抹耀眼的红一下子映入眼中,心里忽的一惊,“好美的颜色!”寻云在心里叹了一声,那红色格外的艳丽,却不妖媚,大气稳重。

  “这么艳,我可用不出。”寻云惯常本来甚少用胭脂的,她的肤色有点暗,年纪也大了,有些微微的皱纹,这胭脂若涂在脸上,一定滑稽了。

  一股清雅的香味在屋中飘散开来,那味道不让人感到浓重,却萦绕不去,使劲儿闻仿佛没有,不经意间却又偶然闻到,那一股幽香沁人心脾,格外的好。寻云舍不得把盒子放下,却又不动,只管一个劲儿的端详。

  “奶奶明儿个梳妆的时候试试看,先敷上些水粉,再拍上点胭脂,换件儿颜色衣裳,不为别的,自己瞧着也精神点啊。”秋儿在一旁劝道。

  寻云想了想,把盒盖盖上:“明儿再说吧。”

  女为悦己者容,如今自己的男人连多瞧一眼都不肯了,还打扮个什么劲儿呢,自取其辱罢了。

  寻云叹了口气,瞧着摆上来的晚饭,一点也没有胃口。

  而香桃这一晚,可是无限满足了,老爷本就疼爱她,今天香桃着意一收拾,更是迷人的紧,老爷一直笑着,急火火的吃过饭就吹灭了灯,枕上说了不知多少情话儿,香桃也乖觉,趁着这会儿,撒着娇,把日常想要的首饰钗环要了个遍,老爷都答应了,香桃忍了很久忍不住,干脆开口叫老爷把她扶正。

  谁知话一出口,老爷却半天没之声,香桃忙挨过来扭股糖似的,老爷却轻轻把她推开,朝外面叫了一声:“点灯。”

  小简儿忙进来点起了灯,老爷披衣坐起来:“这事,得容我想想。”

  “老爷,香桃我跟了你可是一心一意,不想别的,我虽当了几年的倌人,可是个清倌干净身子,如今要一个名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老爷满口说疼我,只不肯为我想。”香桃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她有信心,楚楚动人的模样最招人怜爱,男人都吃这一套。

  “这是大事情,要容我想想,”老爷微微蹙着眉,说真的,他不是没想过续弦的事情,但香桃,绝不是合适的人选。

  “老爷!”香桃嗔道,揭开床帘,就要走到身边去。

  老爷不经意一抬头,香桃正一头走了过来,那脸上娇媚的夜妆未退,在灯下看着,本是说不尽的风流,可也许是才刚欢好的时候抹花了,此刻香桃又带了怒气,那一脸的胭脂,变得一条一条的,尤其是眼睛边两条斜红,吊得太高了,那一双眼睛就变得妖气十足,还有脸上嘴上的,不知为何,在灯下格外的暗红,露出的牙齿竟显得分外白,还尖尖的,在模糊的灯影中,竟像獠牙一样。忽巴辣一下子叫着“老爷”冲过来,把老爷吓了一跳,一个站不稳,竟跌坐在椅子上。鬼故事

  “呵,你,你……”老爷吓得不轻,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简儿在一旁看见了,忙上前一把搀住:“老爷,您怎么了,快点灯,来人啊。”

  阖府都闹起来,老爷挪到了堂屋日常休息的房里,那里地方大,人多也不拥挤,屋里点起无数的蜡烛,照得屋子雪亮,大半夜又请来了大夫,诊治了一番,也没什么大事情,老爷定了神,再仔细看了看三太太香桃,脸上一切正常,那些化妆也都普普通通的,大概是有点吓到了,脸色有些憔悴发黄。老爷挥了挥手叫仆从们下去,又对三太太说:“今儿我也累了,你自己去歇着吧。”

  老爷觉得自己的年纪真的有些大了,好端端忽然眼花起来了。

  天已经快亮了,老爷还没睡着,听着外面仆从来喜小声说话:“二太太,您怎么来了。”

  寻云的声音本就柔气,此刻更是压低了细细说:“折腾了一晚上,老爷身体受不了,回头早起吃过了药,你们服侍喝点桂圆粥。”

  来喜想是接了过来,又道:“您告诉我们,吩咐厨房做一碗就好,您还亲自送来了。”

  “我看着炉子慢慢煨出来的,这桂圆不能用大火,厨房如何知道。”寻云临走前又叮嘱了一遍:“喝前热一热,不要使劲儿搅。”

  来喜答应了一声,轻轻脚步渐渐去了,老爷闭着眼,睡不着,心里有些细细碎碎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的。

  老爷将养了几日,也就好了,天气也凉快了下来,秋天到了。老爷出门料理生意,走了好几日,二太太也日日出去,次次打扮的都花枝招展的。那盒胭脂用的飞快,已经差不多见底了,香桃觉得自己用得有点上瘾,如果没涂,就好像忘了穿衣服那样。那盒胭脂的效果,也叫她越发的满意,每次把胭脂涂在脸上,那脸就像九天仙女下凡似的,非但相好的小情郎如痴如醉,连街上的人瞧见了,也都直打愣,有次在院门口下车的时候,叫一个浮浪公子瞧见了,他竟呆愣愣的发起了傻,差点教马车给撞了,旁人推开他,他才反应过来,不说赶紧避开,瞧瞧碰着了没有,反而一叠声的直喊好,还酸文假醋的念叨:“美哉,美矣。”疯疯癫癫的傻样,都被香桃看见了,香桃用绢子掩了嘴笑,眼波一转,把他的魂魄都收了去了。

  可也许是看惯了妆后的神采飞扬,不上妆的时候,就觉得特别难受,揽镜一看,原本觉得怪好看的容貌,如今怎么也不入眼了,那皮肤也粗糙了点,那眼睛也没神,那嘴唇,薄薄的,颜色发青,病病歪歪的。香桃如今离不开那罐子胭脂,一时瞧不见,心里都不踏实。

  这一日,香桃亲自来那胭脂店了,不是她乐意自己来,实在是打发了无数仆从过来买,但都买不来,那掌柜的只一句话:“叫你们家主人,亲自来一趟吧。”

  香桃这次来的怒气冲冲的,这一间小小的胭脂铺,也太不知深浅了吧。

  下了车,进了店,那掌柜的早已经候着了,香桃还来不及说话,就被让到了里院,一肚子的怒气暂时按下,好奇心占了上风。那掌柜的还一脸的笑,嘴里像抹了蜜似的:“贵客来了,您里面歇着,这外面是一般客人呆的地方,怪腌臜的,奶奶进去将就喝杯茶。”

  香桃心里舒服极了,瞧着店里其他的女子,也都羡慕的瞧着她,香桃略略点了点头,故意板着面孔,随着掌柜的走进去了。

  进了一个屋子,布置的怪雅气的,就是空了些,没什么陈设,屋子当间儿是个美人榻,一旁的小几上摆着个青瓷香炉,袅袅香烟从雕花镂空的缝隙中钻出来。香桃觉得怪累的,就歪在榻上,吩咐小简儿在外面候着。

  伺候她挑胭脂的伙计却迟迟不来,香桃觉得有点奇怪,眼皮子却渐渐沉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想起昨晚偷偷从后院门溜出去会那情郎,也真够累人的。但想起情郎俊俏的模样,却还是笑了,心里荡漾起万种温柔,昏昏沉沉的。

  忽听得门帘子一响,走进一个人来,香桃忙抬起头瞧,竟是个绝好看的姑娘,穿着月白的衫裙,头上挽着灵蛇髻,半点首饰全无,却显得一张面孔分外的美丽耀眼。

  那女子手托着一盒胭脂,依旧是寿桃形的琉璃盒子,笑盈盈的走过来,立在香桃跟前:“三奶奶,你可想好了,这胭脂,可还继续用不用了。”

  香桃忙道:“当然要用,不然要亲自来么。”还想抱怨几句他们不卖给仆从,却倦怠的很,懒怠说。

  “我劝奶奶好好想一想,美好的皮相,不过也是一场空,三奶奶的日子,终究要心平气和仔细着过,这胭脂虽好看,不过也是粉饰掩盖的把戏,当不得真的。”鬼故事

  香桃心里一阵腻烦,买个胭脂罢了,谁要听她讲大道理的,想是这丫头故意想要抬价罢了,便把嘴一撇:“多少银子,你说就好了。”

  那姑娘却只是一笑,竟将那手里的胭脂盒子忽的拍过来,口里嗔道:“蠢货,快醒转了吧。”那香桃一惊一气,猛地张开眼,却见自己歪在美人榻上,原是睡迷了,如今醒了来,只剩下心上一阵狂跳。

  香桃捂着胸口,才要叫人,却见那香炉旁边,撂着一只寿桃形的琉璃盒子,打开一看,那熟悉的带着光泽的红色,叫她心里立刻就平静了很多。

  香桃忙唤进小简儿来,问那胭脂是谁送来的,小简儿便答:是刚刚伙计送来的,她接了拿进来,见奶奶睡着,想着醒了怕是要验看验看,就撂在那了。

  香桃心里的疑窦打消了,伸了个懒腰,就吩咐着备车回去了。

  不几日,老爷回来了,忙乱了一阵子之后,老爷忽然来了兴致,瞧着窗外秋色也有了,叫手下人摆家宴,寻了一班小戏子,在家里唱堂会,亲戚朋友陆续来了不少,三太太抓尖儿要强,冲在前头招呼客人,几日不见,三太太越发美艳了,穿了绯色的衫裙,整个人像一片红彤彤的云朵一般飘过来荡过去的。

  老爷本来是喜欢她这个模样,如今瞧了却说不出的厌烦,这初秋的天气仍有些燥热,三太太穿红挂绿,叫人看着心里发闹,而且自从那一夜之后,老爷总有些不喜欢三太太脸上的胭脂,虽然看着又明媚又水灵,但总让人想起那晚上妖气冲天怪怕人的模样。老爷特意叫人把三太太的位子安排得远着点,只管盯着戏台瞧,不愿意和她说话。

  席间,酒有点沉了,老爷偷摸出了席,独个一人准备去园子里逛逛醒醒酒,没叫仆从,只有来喜一个乖觉,跟了上来。老爷扶了来喜,就往园子里来,才走到门口却又改了主意,忽然用手指了指二太太的跨院儿,说了一声:“瞧瞧你二奶奶去。”

  寻云今天照例告了病没有出去吃席,那一屋子的奶奶姨娘各个看人下菜碟儿,如今知道她并不得宠,都不把眼睛夹她,白去了自讨什么没趣呢。

  一上午无事可做,瞧着太阳正好,就叫秋儿和小杏儿两个把柜子里的衣服倒腾倒腾,眼看着就要换季了,也该搬出来见见太阳。

  寻云在廊子里坐下,看着丫头们晾晒衣服,还晾了不到两根绳子,家常的衣服差不多就都晒完了。秋儿看着空出来的绳子,讨寻云的示下:“奶奶,这太阳可惜了,绳子上的地方还多,干脆把箱子里那穿不着的衣服也拿出来晒晒吧,白搁着,别霉了。”

  寻云便答应了,秋儿便同着小杏儿把箱子都打开,将里面寻云年轻时的衣裳拿出来晾晒了,小杏儿边干边说:“原来奶奶有这么多鲜亮衣裳,就这么搁着,怎的不穿,多好看啊。”

  寻云便笑,不说话,那都是她才嫁来的时候置办的衣服,有很多都是新的。寻云站起身,从廊子下走出来,走到那些衣服旁边,用手抚了抚那些簇新的衣裳,衣裳还是那么鲜亮,人却已经老了。

  想起当年,寻云不过是普通人家的一个姑娘,因和大太太娘家有点子渊源,攀上了交情,大太太为了栓老爷的心,想给老爷纳一个姨娘,瞧着寻云知根知底儿,选了她。寻云的父母乐意,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出门子之前,娘仔细嘱咐过,小门小户的姑娘,没有根基,到了那里当姨娘,一切随着太太,不可露锋芒压过头去的。鬼故事

  寻云一直记着娘的话,一步不肯踏错,她本并不很美,温婉秀丽的模样,又不肯着力打扮,只一味用心伺候太太和老爷。大太太瞧着她稳重,倒是喜欢的紧,可是老爷原指望要个娇媚活泼的年轻姨娘,寻云毕竟还是不中他的意了。

  碍于大太太的面子,这些年也一直忍着,大太太一下世,三姨娘春桃很快就进门了。原就可有可无的寻云,如今越发的无立足之地了。

  一阵风吹过来,满院子的衣服在绳子上晃了晃,一件衫子忽的就从绳子上掉下来,直扑到寻云的身上。寻云吓了一跳,小杏儿忙伸手帮着她把衣服拽下来,秋儿也过来扶着寻云:“奶奶,吓了一跳吧。”

  小杏儿拎着衣服,不顾着看寻云却先说到:“这个颜色倒是素净些,奶奶倒是可以寻出来,现在还得穿的。”

  寻云便把那件衣服拿在手上,这种藕色是浅灰微微带红,平纹织了一些纹路,看着倒是雅气,秋儿也在一旁说,奶奶就拿出来穿穿吧,这颜色穿在里面,倒配奶奶的绛色裙子,也不太艳,也不至于太素净了。寻云瞧那衣服也的确可惜,也就点点头答应了。

  一时回到屋里,越发看那件衣服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件衣裳原是当年太太的一块料子,因颜色特别,太太喜欢,作了衣裳,特意给了她的,当时太太瞧她穿着,还赞好,说她眉眼和顺,最配这颜色,如今想起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寻云不知为何心里一动,便把那衣裳拿过来,自己退到里间儿,换在了身上,下面系上常穿的绛色裙子,对镜一照,的确不错,寻云这些年没生过孩子,身量还是和过去一个样,只是这脸上,终究是不水灵了。

  秋儿进来瞧见了,直说道:“奶奶终究是得穿些带颜色的,瞧这么一来,越发显得气色好。”说着走过来:“我给奶奶好好梳梳头发吧。”

  寻云本想说算了,看秋儿兴致勃勃的,也不好意思的,想也无事可做,就当陪着她们玩会吧,这俩丫头跟着自己,平时鸦没鹊静的,比不得在别的房里热闹。

  秋儿见寻云没有阻拦,就打开了妆奁盒子,先把寻云的头发放开来,一下一下的梳通,想了想,梳了个云朵髻,发髻绾于顶上,耳旁两颊笼成云朵模样,丰盈优雅,黑漆漆的乌发衬得面白眼亮,髻前该簪个发饰,瞧了瞧都不好,就从一旁的花盆里剪了一只蕙兰别上了,花心儿里微微的紫色,倒配着清雅的发型。

  秋儿边梳着,小杏儿只在一旁叫:“奶奶今儿可真漂亮。”寻云没说话,脸上红了一点,但镜中自己的模样,的确也是好看的。

  秋儿梳好了头,小杏儿只顾在一旁叫:“奶奶多少该涂点胭脂才好。”

  寻云才要说话,秋儿也笑:“奶奶怕麻烦,就随意拍俩下子,这衣服颜色嫩,修饰下子倒配着好。”说着竟打来了洗脸水,一并连香胰子和手帕子都拿来了。

  寻云心想,索性也打扮一回,横竖没人来,自己也当做玩一下,那一盒胭脂,也存了这些日子,不用也可惜了。

  净了面,秋儿帮着寻云在面上傅了一层粉,傅得极薄,并没有显得特别白,只是细腻了肌肤,秋儿帮寻云打着镜把儿,寻云自己从八角琉璃盒里取了些胭脂,在嘴上略点了点,晕开了,剩下的一点,微微拍在脸上。

  只这么一下,寻云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那胭脂看着红,实际上用在脸上却是淡淡的,但却润的很,怪舒服的,尤其是嘴唇,软软香香的,像天生的好气色。秋儿打着镜子,也不禁只说:“奶奶这一收拾,直教人不敢认了呢。”鬼故事

  寻云瞧着镜子,竟像打了一个怔儿,那些曾经飞快溜走的时光,就像转了一个圈子,忽的就又回来了。

  晌午吃过了饭,寻云原想打个盹儿,但微微觉得胸口有点闷得慌,便想院子里走一走。丫头们都吃饭去了,便也没有叫人,略略捋了捋头发,就自己出去了。

  当老爷顺着那一溜雕花砖墙走过来的时候,院里的那棵枫树最先吸引了视线,那树叶已经是金灿灿的,勾上一圈艳红的边,分外耀眼,一阵风吹过,几片叶子纷纷扬扬飞下来,如梦似幻的。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背影看去纤腰楚楚,隔着花砖看不清楚,老爷便加快脚步,绕过院门走进去。

  那女子背身站在树下,微微仰着头,那一头秀发如云却并没有珠翠满头,只从鬓边露出两个小小的耳坠子,衣衫也甚是素净,立在那艳美的树旁,却更胜一筹,淡雅清俊,静美的让人心生怜惜。她不知被什么吸引了,也许是也在贪看那美丽的树叶,并没听见脚步声,老爷竟也停住了脚步,不忍打扰。

  还是秋儿从屋里走出来,一眼瞧见了,忙上来行礼,又说道:“二奶奶,老爷来了。”

  寻云便猛地回过头来,那略为惊惶的神色一下子跳入到老爷心里,今天的寻云格外的美,气色也好,淡淡的血色透出细腻的肌肤,看得出妆饰了,不过此刻妆已半褪,依旧不艳丽,却更好,那柔婉的美像羽毛轻轻拂过心房。

  寻云忙恭敬行礼:“老爷,您来了。”

  老爷亲手搀起来,想了想,笑了:“酒喝多了难受,到你这来歇一会子,喝碗茶。”

  老爷在寻云这里待了好一会,然后起身去送客,傍晚又来了,一连几天都没走。于是寻云这里也热闹起来,她也忙了,早上要侍候老爷出门,晚上要迎着等着,两个人吃过饭,聊一会天。

  秋儿偷偷凑到寻云耳旁:“奶奶,也该做几套新衣服,如今老爷常常过来,您不打扮打扮也不像样。”寻云红了脸,瞪了她一眼,却没生气,轻轻笑了。

  三太太香桃瞧着老爷忽然转了性,自然不高兴,借势闹了几次,因老爷不肯撑腰,也就罢了。香桃便处处找寻云的麻烦,寻云原在名分上压过香桃,但却也不肯理她,一味守着规矩,香桃也挑不出错处,气得不得了,却也无可奈何。

  老爷现在日日几乎都要来寻云这里,有时候不歇在这,也要过来看一看,谈一谈,把家里的事情和寻云商量商量。一日来的时候,丫头们正在倒腾箱笼,老爷问寻云做什么,寻云到有些显得不好意思,只说:“前阵子穿的那些衣服,有些太旧了,做了些新的,那些旧的叫她们收起去了。”

  老爷看了看寻云,她身上正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夹袄,竹青的底子牙色的滚边,在大襟儿上绣着几片云气,雅气的很,寻云惯常挽着低低的发髻,簪着一只素簪,簪头上的一颗不大的翡翠是通身唯一的装饰。寻云的脸夜妆过了,但依然是素淡,胭脂抹得恰到好处,只觉得是天生的好脸色。

  “这衣裳倒好,该配上只翡翠簪子,这银簪子太简慢了,”老爷微微笑着,又说道:“那些旧衣服,你还留着作什么,扔掉算了,白搁着占地方。”

  寻云不说话,秋儿却在一旁说:“老爷不知道我们奶奶,一味知道省俭,这些旧衣服,奶奶不叫扔,说留着等人老了还能穿的。”

  小杏儿也在一旁接口:“对,奶奶说,到时候横竖是个不出台面的老婆子,也不用做新衣服,就是这些旧衣服对付完了就完了。”

  寻云嗔道:“没规矩!老爷在这里呢,出去吧!”

  小杏儿吐了吐舌头,掀帘子跑了。老爷没说什么,瞧了寻云一眼:“你也太灰心了,这日子还长着呢,哪里就那么样了呢。”

  老爷拉过了寻云的手:“我如今也觉得精神头短了,你比香桃妥当,家里的事情你不要一味的推,还是要替我管理管理啊。”

  寻云脸又红了,含笑着答应,秋儿忙避过走出来,自在门口找着小杏儿,两个人备晚上的点心去了。

  年前,老爷出门去了,要结算买卖钱项,各处收账,也忙得很。这一日,寻云这里才撤了午饭的饭桌子,小杏儿就兴兴头的跑了来,凑到寻云身边:“奶奶还不知道呢吧,大管家正没处抓挠着急冒火呢,三奶奶给了他老大的脸子瞧,好一顿的训斥呢。”

  寻云从小几上拿过绣了一半的绣花,漫不经心地说:“没理论,许是管家什么事情没办好,得罪了你三奶奶吧。”

  “也不是,是为别的,奶奶您瞧,这三奶奶也太张狂了!”小杏儿撇了撇嘴,又说:“我才打听了,说是为了年下给各房打首饰的事情,定例是老爷定的,咱们两边一个样,那三奶奶着急忙慌的差人去打听是哪一家的银楼,什么式样,打听明白了就发起了脾气,说定的不好,要换别的,点着名的要了几种。大管家叫账房一算,超出了不少,就回说银子不够,那三奶奶就把大管家叫去了,一阵数落。”

  寻云只专注的绣着花,听到这里,就打断了小杏儿:“行了,别搬弄是非,这种事情,听到了就当作没听到,奶奶们的事情,不要乱打听,下去吧,给我换碗茶来。”

  小杏儿一走,寻云便唤来了秋儿:“去大管家那里说,把我的首饰银子贴给三太太去做,应该也够了。”秋儿答应着要去,寻云又把秋儿唤回来:“你嘱咐外面,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三太太,也不要和老爷说,老爷是忙外面大事的,别为这点子小事再烦他。”

  ……

  年下首饰得了,大管家亲自给寻云捧了过来,那乌木托盘里只得一只金镯子,镯子不算粗,打得却极好:祥云纹路,镶嵌了几颗南珠并些碎宝石,光彩闪烁却不俗艳,却是寻云惯常喜欢的式样。大管家一个劲儿的作揖:“二奶奶,要不是您宽宏大量自己让出银子来,让小的给三奶奶凑足了首饰钱,小的就真要坐蜡了。您说老爷就给了那么多银子,我也不敢为这点子事特意去赶了老爷要钱,官中也没有这笔富裕啊,可急坏了我了。”

  寻云便笑:“巧媳妇做不出无米饭,也难为你了。”

  大管家就递上镯子:“给三奶奶打完首饰,您的份例银子可也剩的不多了,小的一心想给您挑个好的,这不,可丁可卯的就打了这么一个金镯子,按说您就得这么一项,该给你凑一对儿的,可这银子……”

  寻云便叫秋儿把镯子接过来:“这就挺好,怪精致的,我平日也不爱带这些,不过是年下讨个吉利应景儿,平日也白撂着,一对儿也可惜了。”说着又说自己也没事了,叫大管家自去忙。

  大管家千恩万谢的出去了,才走到二门上,秋儿就追了过来,递上一大包东西,和大管家说:“这是我们二奶奶闲来无事绣的些桌围子并些椅垫之类的,过年祭祖的时候用得着,这一项奶奶给你们预备了,那外面找绣工的银子也能俭省些了。”

  大管家忙接过来,连念了几句佛,又说:“二奶奶真是会持家,色色想的周到,也看顾我们啊。”

  到了晚上,寻云叫小杏儿点了灯上来,在灯下细看那镯子,倒是怪爱人的,套在胳膊上试了试,也不大不小。正看着,鬓边忽然掉下了一捋碎发,寻云下意识伸手去摸,那镯子上镶着的宝石却夹住了头发,一下子就把发髻拽松了。寻云忙掀开镜奁细瞧,却又愣住了,瞧着自己镜中的模样,的确是和以前大不同了。不知道是这些新衣裳的颜色特别抬人,还是那胭脂有养颜的作用,如今就算不用胭脂装饰着,也照样是唇红齿白,那红扑扑的脸色更是润得动人,就连早上起来也丝毫不浮皮囊肿,自是皮肉紧实眼睛发亮,寻云从镜匣里把那盒胭脂拿出来瞧,胭脂还有大半盒,如今却已经不怎么用了,人的心情好,气色也自然的好,不涂脂抹粉也很好,非要浓浓装饰着,倒有些过头了。

  寻云对着镜子一笑,弯弯的眼睛亮闪闪的,让人心里格外的妥帖舒服。

  香桃的胭脂又快见底了,她已经又差人去买,依旧买不回来,这次那胭脂店的掌柜连请她亲自去买也不请了,只推说:“年底下,新胭脂都不做了。奶奶先忍耐一下,过了年,奶奶倘或是还需要,只管来买就是了。”

  香桃恨恨的盖上琉璃盒盖,心想,等过了年,一定要一下买它十盒八盒的屯着。如今下剩的胭脂不多了,也不敢像以前那么日日用,要留一些年下会客时候装饰,还要留一点去会情郎时候用,不过最近老爷常常在家,很不方便,只在年下才得空出去了几次。

  想起老爷,香桃心里的气更大了,那老厌物不知为何忽然转了性,还是二房那黄脸婆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总之他来了也不像从前那么宠溺自己,总是板着脸,端着架子。上次香桃想要一块上用的南边丝绸裁褂子,他竟然给了二房,还嗔着香桃这边衣裳制的太多,穿也穿不过来。香桃愤愤不平的想:那好衣料,给了二房也穿不出好,不如留给自己,才物尽其用呢。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年龄大了一些,如今这容貌比起从前,像是差了一大截子,如果有那好胭脂膏子装饰着,倒也看不出来,但胭脂膏子不多了,平日不得不用些胭脂红纸对付着,那皮肤就瞧出老态来,那红艳都浮在表面上,也没有光泽,远看还可以,近看非露馅儿不可,尤其是饭后或者出汗,那红色还要掉一下,一张脸染得乱七八糟的,有时候连衣服都脏了。所以现在,香桃平日里几乎不出房门,憋的人奄奄的没精神,连眼睛都有点呆滞了。

  可气的是,那二房的婆姨最近倒是像得了雨露滋润的衰草一般活了过来,日常也肯穿些嫩色衣服,却又不肯十分装饰,拘着装模作样,不说自己容貌到底不出挑,只说极爱素淡,鬼才信她的话呢。

  香桃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的丢开,又叫小简儿出去问问,年下要穿的衣服准备好了没有,香桃想着,在年下一定要好好的打扮打扮,叫老爷看看自己到底年轻貌美,不是二房可比,眼下抓回老爷的心,才是当务之急的大事情呢。

  桌上的烛火乱跳了一阵,到底是平复了,夜已深,就越发的冷了起来。

  除夕晚上,外面进来回话,家宴摆下了,老爷和二太太已经到了坐着,但香桃依旧决定不好自己究竟穿哪一套衣裳。桃红的喜兴应景,又衬得年轻,但终究不是正色,有些显得小气;丁香色的文气高雅,却不是香桃一贯的路数;杏黄的倒是不错,又合香桃的名字,只是和赤金的头饰又靠上了色,不出挑了,香桃忙的团团转,直到丫头催了三四次才决定好了。

  穿了件石榴红的大衣裳,周身滚了宽金边,层层绣了芍药花,黛色的裙子是一根一根搓着金线织就的料子,行动就一闪一闪的,裙摆处坠了一圈红宝石围子,鲜红闪耀。盘了双环望仙髻,錾金嵌宝发饰,金镶玉蝴蝶步摇摇曳生姿,手上顶大的几颗嵌宝戒指,衬得手指格外的修长白皙。耳朵上的南珠耳坠子熠熠生辉,那珠子并不是白的,而是一种发金光的黄色,极稀有的成色,香桃想起为这一副耳坠子,自己还和大管家制气,不过最后他好歹还是给弄来了。

  左顾右盼了一阵子,还嫌嘴上的胭脂抹得不够,想着过了年很快就可以进新货,放大了胆子又厚厚涂了一层。对镜子照了,真是明艳不可方物,这才满意了,扶了丫头的手,施施然朝着大厅来了。

  才进门,一眼看见老爷身旁坐着的二太太寻云,寻云今日也没有太素净,穿着蜜合色的小毛袄,那面子上是简单的平纹,绣着些盘花样子,领口袖口的风毛,也没有出的太高,尤其是领口一丛微微的抚着脖子,更衬得脖颈修长。寻云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依旧梳了最合适她的云朵髻,只别了几朵同样蜜合色的堆纱花儿,合着两只猫眼石的小耳坠,又家常又悦目。

  寻云没带什么首饰,只独笼着一只手镯,那镯子打得很不错,光彩闪烁着,脸上的妆也清淡,微微扫了点粉,烛火下只显得那脸越发粉团儿似的。通身的气派,温婉却高贵,是富贵人家太太的样子。

  香桃初始并没有把寻云放在眼里,但瞧见老爷,心就灰了一半,老爷只家常穿着一件灰鼠大褂子,连皮领边都没用,老爷看了看香桃,非但不惊艳,反而白了她一眼,倒是寻云站起来:“妹妹来了,快做,打扮的好艳丽模样。“

  香桃不敢怠慢,忙跪下请安拜年,老爷这才说了一句:“罢了,起来吧。”又看她一眼,还是说了句:“家常吃个年夜饭,你穿上这些个做什么?”

  香桃讨了个没趣,忙说:“我也是想着讨个吉利,给老爷应个好彩头。”

  一顿饭吃过了,又坐了一会子,老爷和香桃说:“你先回去吧,自去守岁,只吩咐底下人小心烛火。”然后便搭着寻云的手,一同往二房院里去了。

  香桃不敢说什么,只好自己去了。

  到了寻云房里,秋儿忙着把炭盆子拨旺,老爷歪在炕上,吩咐寻云敲些核桃来吃,待了一会,又叫小杏儿搭上一条被来,说:“你这屋到底阴冷些,年后叫人把大太太原来那院子收拾出来,那里大些,房子也高,你住着舒服点。”

  寻云忙笑:“这里倒住惯了,冬天阴一些,夏天却凉快的好,我又爱那院里的枫树,舍不得搬走,再说大太太的故居,到底还请老爷给留着,也叫我做个念想儿。”寻云说完低垂了头,又隐在灯影里,用手绢揉了揉眼睛。

  老爷便不说话了,半晌叫寻云过来坐在炕边上,又看她的装束,问:“你今儿怎么也不多带些首饰,年下新得的还舍不得带?留着干什么?”

  寻云只不说话,秋儿却又在一旁答话:“可不带上了,老爷瞧那金镯子不好吗?”

  老爷便拉寻云的手:“这倒好,怎么单单一个,头面上怎么也不装饰些,只插两朵绢花,你虽爱淡雅,过年是也应该华丽些啊。”

  “奶奶倒想华丽些,也得有的带啊,”小杏儿一头走进来,立在炕边说:“奶奶的首饰份例银子,早就贴给了三太太那边,三太太一对耳坠子就是五十两银子,我们这边还能剩下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谁教给她贴的,”老爷坐起身子,一叠声叫来喜:“上外面把老李给我叫进来,我要好好问问他。”

  寻云忙按住老爷,又柔声劝道:“老爷别急,听我说个缘故,原是老爷当时不在家,三太太想添些银子打首饰,管家也为难,找到我这里,我也不方便说让随意乱用官中的银子,毕竟年下事情多,使银子的地方也多,于是是我私自做主把我的份例给了妹妹使,横竖我年龄大了,金的银的也就不那么喜欢,妹妹年轻貌美,正是喜欢这些的时候,先紧着她多打些,也没有什么。老爷瞧妹妹今天,不是打扮的极好么,老爷不要为了这点子小事生气,气坏了身子倒不值呢。”说着又骂丫头:“你们两个越大越没规矩,年下不理你们,再这么着,我就找管事的娘子们打你们了。”

  两个丫头急忙跪下求饶,老爷就挥手叫站起来:“你又说她们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

  寻云便递上才敲好的核桃肉,又命沏上滚热的茶,夫妻两个说起话来了。

  才过了十五,龙抬头前夕,大管家亲自给寻云送来了一个锦匣,匣子里有三个盒子,大管家笑呵呵的说:“奶奶,这是老爷特意吩咐我给您送过来的。”

  寻云依次打开盒子看,第一个里是一只镯子,和自己年前得的那个一模一样,刚好凑成了一对,寻云脸红了,有点不好意思。

  又揭开第二个看,里面是根簪子,拇指粗细的一根翡翠,碧绿通透,顶上雕着花。

  最后一个盒子一打开,寻云便吃了一惊,声音也有些颤抖:“这不是……”大管家在一旁接话:“对,就是大太太的那个,老爷特意吩咐我给您送来的,老爷说了,从今往后,这就是您的了。”

  那是一个极精美的华胜,赤金点翠,牡丹花样,那曾是大太太的爱物,大妆时总要带上,那是正房太太合用的首饰仪制,合着正房太太的气度。

  大管家笑得像朵花:“老爷说了,二奶奶惯梳云朵髻,这个簪在发髻前,最合适不过。”

  寻云的眼睛有点湿润,忍住了,笑了笑,行了个礼:“谢谢老爷了。”

  才一开春,阖府上下就已经都知道了,二太太寻云就要被老爷扶正,成为府里的正房太太,老爷的续弦正妻。也有人劝老爷,妾室扶正官府本不提倡,也不一定承认。老爷却不在乎:“一把年纪了,不闹那虚的,寻云熬了这些年不容易,也该有个名分了。”

  端午之前,老爷通告了亲友,置办了酒席,又正式给了文书,把二太太寻云扶了正,从此以后就是府里真正的女主人了。

  寻云扶正之后的第二个月,老爷有事要离家,临走嘱咐寻云仔细料理家里的事宜,寻云一一答应了,老爷知道她色色妥当,心里也踏实,赶了吉时就上路了。寻云叫人抬了小轿儿,一直送到城门口,临了还特意亲手给老爷披上了一件披风,又嘱咐来喜好生跟着,老爷瞧寻云特意在头上扎了一朵红绒花,倒有几分新嫁娘的模样,心里也好柔情,拉手别过了,才出得城去。

  寻云回到家中,才进门歇了口气,便叫大管家和账房过来。

  不一时人来了,寻云正在屋里坐着喝茶,见人进来了也没抬头,只管慢慢吹着碗里的茶叶,好一晌才说:“人来了不曾啊。”

  秋儿便答:“可不来了么,候着奶奶呢。”

  寻云这才抬起眼睛:“我倒没留意,李大爷在这呢。”

  大管家何等的乖觉人物,马上就笑了,却仍然弓着身子:“给奶奶请安,奶奶太客气了,没的到折了我,就叫我老李吧,有什么差事叫我办去,只说给我就好。”

  总账房的魏先生也跟着行了个礼,也说道:“听凭奶奶吩咐。”

  寻云这才笑了:“也没什么说的,不过把你们找来白嘱咐嘱咐,如今老爷托了我管家,之后再有什么事情,可都是我的责任了。即是这样,我就少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辜负了老爷,有了什么差错,慢说我难见老爷,就是你们一向的老脸也都丢尽了。”

  魏先生偷偷看了大管家一眼,心里疑惑,都说这新续的太太作二姨奶奶时是最软和的人,如今见了,才发现这谣言不可信的。大管家没出声,只管诺诺的答应着。

  “既是我管着,少不得也得有几句话事先说在头里,我想着男人家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家里的女人更要晓事,俭省用度是第一位的。所以我想着,这头一件,以后各房的份例,打我开始全都减半,裁剪衫裙也由一年四次改为两次,购置衣料首饰脂粉钗环,都要报账上来交我细瞧,各家相熟的铺子今后也叫他们先报上价钱来再决定买不买,万不可像以前一样囫囵了。”

  寻云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又说:“这二一件,咱们家的女人也不少,姨太太是一个,底下丫头婆子总有几人,日常总闲着,也是生事,从今往后,除了家用大件的帐幔桌布并下人们的衣服找外面做来,其余老爷日常的衣着鞋袜,还有各房的荷包零碎物件之类的,一概不用外面针线上的人,娘们们自己动手做。活计出来了,由我说给那些管家娘子们去分派,这一项一年也能省俭出不少银子。”

  “再有,”寻云想了想:“就是今后各房去账房支取银子,都要有我的对牌,否则一律不允,叫他来找我。”魏先生此时面有难色,只看着大管家,大管家对他使了个眼色,魏先生便说:“这是,那三太太……”说着见秋儿一个劲儿的用眼睛瞪他,忙赶着改口:“是那姨奶奶,惯常要来多支银子办些零碎物件,这……”

  寻云便把茶碗顿在小几上:“凭她是你哪里的姨奶奶,都要按照规矩办,如若不然,只管叫她来找我。”

  魏先生忙连声答应,再也不敢说话了。

  管家们退下之后,寻云又把管事娘子们叫来嘱咐了几句,眼瞧着传晚饭的时候到了,寻云却叫换衣服,之后又往园子里去了。

  在园子里逛了一会,顶头见小简儿拎着食盒走过来,寻云叫小杏儿把她叫过来,令她揭开盒子瞧。盒子里是碗鲜鱼羹,并些时令菜熟,寻云便说:“叫厨房里只按照节气办饮食,除非是老爷特意叫的时候才好破例,这才什么时节,活鱼的价格高,家常总吃这些是为了什么?”小简儿不敢说话,只盖好了盒盖子,寻云又说:“常见姨太太爱惜身段,不肯多进食,总这么七碟八碗的也浪费,告诉厨房,今后姨太太的菜也减半吧。”

  寻云说完,就扶着秋儿走出了园子,她紫色的衣裙映衬着发髻上翠蓝的华胜,不施脂粉的面孔威严中透着高贵的气度。

  太阳滑下了山坡,天色变了,熟悉的人脸竟有些变得陌生。

  老爷一走多日,寻云几乎不再化妆,其实老爷在的时候,她也几乎不动脂粉了。寻云现在很满意自己的状态,她虽是不年轻了,但依旧显得雍容华贵,即使素面朝天,也自有一番养尊处优的女子才有的细腻丰润,衣着也注意着,不肯轻薄,所用颜色必是大气正色,人人都说,寻云越来越有几分像当年大太太的风度了。

  三太太香桃如今已大多见不着,偶尔在园子里碰见了,也觉得仿佛大改了模样,以往那些艳丽的服饰都不大穿了,仿佛是知道自己如今的脸色配不上似的,那曾经年轻娇艳的脸现在其实并未太过衰败,只是很见苍白憔悴,还用粉妆和胭脂装饰着,却有些盖不住了。

  香桃到底没有买来那名贵的胭脂,如今脂粉上的份例银子特别少,她应付日常大路货都不够,哪有闲钱再去买那么贵的胭脂呢。香桃手里体面的首饰和大毛衣服,也都私下倒给了情郎,谁叫他最近生意上总说不顺,没断了管她要钱呢。香桃叹口气,她也盼着情郎站稳脚,自己也算终究有个依靠。

  七夕之前,老爷寄来书信,不日就要回来了。阖府上下都忙忙碌碌的,小杏儿发现秋儿一天到晚心不在焉的,问她,她也不说。

  老爷临到家的前两日,府里出了大事情,姨太太香桃从花园后门溜出去私会男子,被大奶奶的丫头秋儿发现了,太太叫来家丁并管家去拿,抓奸见双。那男子见被抓,怕打,自己就说出姨太太和他之前长久以来的缘故,他只说姨太太用钱勾引,并拿出不少首饰衣料作证,管家把东西拿回来,太太一瞧,果真都是府里平常给香桃制的,尤其是那金灿灿的南珠耳环还有蝴蝶步摇,阖府都知道是姨太太最得意的头面首饰。

  大太太寻云严命满府下人不许说一个字,只把姨太太着人关起来了,寻云威严着面孔却语重心长:“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老爷不在,更要顾全脸面,这件事情倘若传出去一个字,我只有狠狠的处罚你们了。”

  家下众人无不应允,心下暗服大太太寻云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了。

  那一晚,寻云到后半夜才得躺下,却半日睡不着,才眯瞪了一下,只听见外间妆台那里有人拉抽屉翻找,以为是丫头,便问道:“谁在那里?大晚上翻什么,要找什么明儿再找。”

  那边却不应答,寻云只当那丫头自己跑了,却又见轻轻的脚步声慢慢朝着自己床头这边过来了。寻云睁开眼睛,借着窗外微微的光亮,看见帐子上的影子,站着的是一个女子,宽袖衫子,梳着灵蛇髻,那女子却开了口,声音娇滴滴的好听:“二奶奶好睡,这一向可真是大好了。”

  寻云伸手撩开床帐,如今阖府人人都不敢再提“二奶奶”三个字,这丫头怎么这样不识好歹!待到床帐子撩开了,寻云却大大骇了一跳,想叫,叫不出声,只管瞪大了眼睛喘着气儿。

  这个女子,削肩细腰,月白衫裙,飘飘欲仙的,但那面孔却是格外的丑,端的似那夜叉一样的面容。

  那女子却对寻云一笑:“二奶奶别害怕,我只不过来取一件东西。”说着亮出一方八角琉璃盒,又说:“这盒胭脂,奶奶想是也不需要了,如今奶奶心想事成,只好自为之就好。”说完,转身就走,才闪过外间的格栅,转眼就不见了。

  寻云猛地醒过来,窗户纸已经泛青了,寻云忙翻身下来掀开镜奁,放胭脂的那一格果然是空空如也了。

  寻云愣了好一会,腿一曲,轻轻坐在了椅子上。

  老爷最后一次见到三太太香桃的时候,她已经不大清楚了,只管嘿嘿嘿的傻笑着,衣裙倒还干净,只是蓬着头发,小简儿在一旁哭着说:“姨太太不教给梳呢,一梳就要打人了。”

  香桃手里一直紧紧握着一个寿桃形的琉璃盒,里面的胭脂只有一个底儿,春桃却当宝贝,谁要也不给,时不时把手指头伸进去,抹一抹,再往脸上涂,胭脂差不多干了,她就把吐沫啐在手上,再伸手进去掏,一张脸抹得红一道白一道的。

  但在那颜色之下的脸,却已经再也不像从前的香桃了,颧骨撑出来,眼窝深深的陷下去,人像脱了相,活脱就是个骨架子,以前的妍艳娇媚,荡然无存,只是那胭脂,还散发着那一股独特的甜甜幽香,让人想起鼎盛时的香桃,那美艳的模样。

  老爷从香桃房里走后,就叫人把门锁上了,除了贴身伺候的人,再也不许别人探望。老爷在家待了不几日,就又启程出门了,这一次寻云也要去送,老爷却说不用了。

  秋儿自从撞破了三太太的好事之后,想是受了惊,大太太便赏了银子叫家人带了她走,身边只留下小杏儿一个伺候。小杏儿也大了,不似从前那样天真浪漫,竟变得罕言寡语起来。

  老爷很少回家了,外面都传他有了外室,寻云勒令家下众人不许提此事。她又收起了那些好看的衣服,从柜子里找出当年自己留给自己的那些旧衣,如今,这些也真的派上了用场。

  寻云自己也惊讶,自己竟然那么快就老下去了,那一头乌发才不过转了一年,竟都白了,脸也完全的松弛了,那嘴角向下耷拉着,总带着一股子愁苦的模样,她便更要日日板了面孔,那愁苦才不大显,只觉得威严,叫人有些怕。

  每年只有在秋风起了的时候,寻云才有兴致叫小杏儿搬把椅子到院子里,瞧那金字一般的枫叶又被秋意一点一点染红,寻云不知为何,总想起那些年,她孤独住在这小跨院里的时光,那些暖融融的午后,她坐在窗下绣花,听秋儿和小杏儿拌嘴,那时候的她家常爱穿茶色的衣裳,爱用寻常的银簪子挽着头发。

  如今绕了一个圈子,有了些没的,却没了些有的,那时光流去了,却在生命中留下一个印子,就像那空了的镜匣中,丢了的胭脂盒留下的那个淡淡的红印,散发着些陈旧的味道,说不上喜欢或厌烦,但想擦却擦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