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它生在这里

  新英格兰的秋天,薄薄的土壤点缀上了野菊和小黄花,翘首等待四周后新雪的降临。路旁的阴沟覆满了落叶,天空是一片灰蒙;玉米杆一排排歪歪斜斜地站着,像即将死亡的士兵,想寻找一个最完美的倒下方式。得了软腐病的南瓜,表皮向内凹陷,一堆堆叠在一起,发出淡淡的气味,闻起来就像老婆婆的味道。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不热,也不冷,惟有苍白的风不停地吹袭,在灰色的天空下,吹拂过光秃秃的原野。而在空中,候鸟正排成人字向南飞。风卷起屋前路上的尘土,狂舞着扫过院子,钻进停在后院的废车里。

  纽欧的房子远离镇上的三号公路,面对城堡山,俯瞰著名的班德区。这幢房子似乎没有半处优点,看起来死气沉沉,也许是久未上漆的缘故。房子前院有一个干草堆,在经霜之后,呈现出奇形怪状的诡异姿态。在山脚下,布朗尼商店冒起薄薄炊烟。过去,班德区曾是城堡山重要的区域,但是那已是韩战前的事了。在布朗尼商店对街的老音乐台上,两个小孩玩着一辆红色的玩具消防车。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很疲倦,几乎历经沧桑,几乎就是一张老人的脸孔。当他们推着玩具消防车时,不停挥动着两手,像要把空气切开,只有在擤鼻涕的时候才稍微暂停。

  这家店的老板哈雷·马可斯克是个满脸红光的大胖子。在店里,老约翰·卡特伯和蓝尼·帕瑞奇正跷着脚坐在火炉前。保罗·寇利斯则靠着柜台站着。整个店里有一种古老的气味,混合了意大利香肠、捕蝇纸、咖啡和烟草的味道;混合了汗水和可乐的味道;混合了胡椒、丁香和润发液的味道。在窗户上,贴着两张广告海报,一张卖的是一九八六年生产的豆子,另一张海报则是肯恩·柯瑞孚为一九八四年的城堡镇博览会做宣传的照片。这两张海报受到将近十年的阳光照射,已发黄斑驳;而肯恩·柯瑞孚(他在五年前就已结束乡村乐演唱事业,改行卖福特汽车去了)的脸也已被烤焦,模糊不堪。在店内最里面,有一个大玻璃门冰箱,是一九三三年自纽约运来的;店里正弥漫着淡淡的咖啡豆香。

  那两个老人看着店外的孩子们,以低沉而古怪的腔调交谈着。约翰·卡伯特喝着酒,嘴里喋喋不休讲的全是镇上垃圾掩埋场的事。他说,在夏天,垃圾场的气味就像个臭醺醺的醉汉。没有人反对他所说的,因为这是事实;不过也没有人对他的话题产生兴趣,因为现在并不是夏天。现在已是秋天了,店里巨大的暖炉已开始放送热气,柜台后挂的温度计正指着华氏八十二度。卡特伯的前额有一处伤痕,就在左眉上方,那是他在一九六三年的一场车祸中弄伤的。这个伤痕很深,许多小孩都忍不住好奇地想摸一摸;老卡伯特也利用这个伤痕在夏天赚到不少游客的钞票——他老是和他们打赌说这个伤痕能夹住一个水杯,而他总能做到。

  “宝森来了。”哈雷·马可斯克说。

  一辆老旧的雪佛兰汽车在店门口停下。这辆车载了一个大车厢,上面贴满了广告胶带,写着:“盖利·宝森,中古旧货买卖”,其下还附有电话号码。盖利·宝森慢慢下了车,他穿着一条有宽大吊带的褪色长裤,还拄着一根拐杖,缓缓向大门走来。这根拐杖上面有个塑胶握把,是从小孩子的脚踏车龙头上拆下的。塑胶套装在拐杖头上,像极了保险套。

  音乐台上的孩子看着他,也学着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模仿起来。但玩不到一会儿,便又回去玩他们的玩具消防车。

  乔伊·纽欧在一九○四年买下城堡山,并一直拥有到一九二九年,然而,他的财富却是从附近的磨坊镇盖特福赚来的。乔伊是个削瘦的男人,满面红光,眼珠却黄澄澄的。他在班德区买了一块空地,那时的班德区已是个相当繁荣的小镇;他还从牛津的国家第一银行手中买下一座磨坊和家具工厂。这些原本是菲尔·伯瑞的事业,但他由于负债过多,才在法官尼克森·坎伯尔的判决下质押给银行。在邻居的眼中,菲尔是个好人,但是他却做出不少蠢事。在他破产后,潜逃至凯特瑞,在那里待了十二年,以焊接汽车和机车维生。而后,他飞到法国,参加对德国的战争。在一次不知名的任务中,他空降到敌区,结果不幸阵亡了。

  菲尔的土地沉静地闲置着,经过了好些年,那时乔伊还住在盖特福一幢租来的房子里,积极想着如何致富。他成名的原因,与其说是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磨坊经营起来,不如说是他严厉的资方态度。磨坊工人都称呼他为“火爆乔伊”,因为只要你犯一个小错,就有可能走路。他不听理由,也不容人辩解。

  乔伊在一九一四年娶蔻拉·里奥纳多为妻。她是卡罗·史都威的侄女。对乔伊来说,这桩婚姻是一大利多。由于蔻拉是卡罗惟一的亲人,她自然能从卡罗那里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那时,这个地方还有几座待价而沽的磨坊……如果能获得遗产,资金就无虞了。乔伊很快就获得这笔资金,因为在他们结婚后不到一年,他太太的叔叔就过世了。

  这个婚姻相当值得,这是无庸置疑的。然而,蔻拉本人却没什么价值。她是个农村妇女,有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臀部,但胸部却像男生一样平;她的脖子像烟杆般细,头却大得过人,看起来就像一朵苍白的向日葵。她的脸颊下垂着,像一堆生面团;嘴唇像一片细长的猪肝;她的相貌平凡,脸圆得像是冬日的满月。她的腋下很容易发汗,即使在二月天,身上仍带着浓厚的潮湿汗味。

  一九一五年,乔伊在向菲尔买来的土地上盖了一栋房子,并在隔年完工。这幢房子漆成白色,有十二个房间,各以奇形怪状的角度向四周突出。乔伊在城堡山并不太受欢迎,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把钱都花到镇外,一部分原因是先前拥有这份产业的菲尔是个老好人。但是,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请镇外的工人来替他盖房子。不待房子盖好,镇上居民的咒骂声早已不绝于耳。

  到了一九二零年,乔伊已成为大富翁。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的三座磨坊大发利市,财源广进。于是,他又在房子一侧加盖了几个房间。镇上大多数居民都认为这不必要,而且认为只会让这栋原本已相当丑陋的房子更加丑陋。无论如何,这栋加盖出来的房子还是落成了,盖得比原本的房子还高,俯瞰着当时还覆满松林的山丘。

  之后,盖特福开始流传着关于这栋房子的谣言。谣言的来源几乎都是朵丽丝·金格柯福制造的,她是在罗宾生医生底下工作的护士。人们传说,这幢加盖的房子是为了庆贺乔伊和妻子结婚六周年和在班德区居住四周年。然而,这些年来,蔻拉几乎足不出户,最多只走到屋后的院子,摘摘院子里的野玫瑰。尤其在她怀孕之后,更是难得见到她走出屋外。

  蔻拉从来不去布朗尼商店买东西。她总是在每星期四下午,到盖特福城外的基帝柯诺商店购物。

  在一九二一年的一月,蔻拉生产了。但人们说,她生下的是个没有手的怪物。由于疏于照料,孩子生下不到六个小时就死了。十七个月后,在一九二二年的春末,乔伊又在加盖的房子上多盖了一个圆屋顶,并且继续到镇外购物,从不光顾布朗尼商店,甚至连班德区的教堂也不上。至于那个早夭的畸型婴儿,也被埋葬在镇外之地。她小小的墓碑上写着:

  莎拉·纽欧

  一九二一年一月十四日

  上帝允诺她长眠于此

  在布朗尼的店里,当布朗尼的孩子哈雷还是个孩子时,他们便在这里谈论关于乔伊、蔻拉和那栋房子的事。那时哈雷的年纪还小,不过他已经能听大人的话帮忙堆叠青菜,或是从街上把一箱箱马铃薯拖进店里。当大人谈论之时,他总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谈论那幢房子,认为那房子不但妨碍观瞻,简直就到破坏视觉美感的地步。“但是它生在这里。”克雷顿·卡伯特(约翰的父亲)有时会这么说。没有人对这句话有意见,毫无疑问,这句话的立场完全正确……而且,在当时还是独特的事实。如果你站在布朗尼商店前,原本只想在梅子盛产的季节挑点上好的梅子,但你迟早会把目光从梅子身上移开,转而注意在商店后面这幢奇怪的房子。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谁,无论迟或早,总是会注意到这幢房子。正如克雷顿所说的,乔伊一家也是镇上的一份子。

  在一九二四年,蔻拉从圆顶屋的楼梯上摔下来,扭断了脊椎和脖子。有人谣传,说她当场就摔死了。总之,她后来也被埋葬在她短命的女儿旁边。

  至于乔伊,那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一点也不悲伤,仍继续赚钱,继续累积财富。他又盖了两座仓库和一座牛舍,都和他的屋子连在一起。牛舍是在一九二七年落成的,它的意图很明显,显然乔伊想要从事农场事业。他在迈肯尼福向一个家伙买了十六头牛,还买了一台崭新的挤牛奶机。当运挤牛奶机来的司机,在布朗尼商店下车买饮料时,人们才有机会一睹这台机器的面貌。据看过的人说,这台机器就跟一只金属制的八爪鱼没两样。

  当牛只和挤牛奶机都安置好后,乔伊从莫顿镇雇用了一个智障者来照料他的新产业。所有人都百思不解,乔伊花了大钱盖牛舍、谷仓,又大手笔地买进牛只和挤牛奶机,结果竟然请一个智障者来看管。当然,这个答案除了乔伊之外,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乔伊已死,而他的牛群也全死了。

  当乔伊的牛群出现病症后,郡上的卫生局派了一位官员去检视疫情。乔伊带他到牛舍,隔着兽槛看倒在地上的牛群。

  “它们和这里的风水不合。”乔伊说。

  “这是开玩笑吗?”

  “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了,随你便。”乔伊说:“我都无所谓。”

  “你可以叫那个白痴闭嘴吗?”卫生局的官员说。他指向牛舍外,那个智障正泪流满面地狂叫着,不停拉扯自己的头发,打自己巴掌,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才造成的。

  “他也无所谓。”

  “依我看,这里没有一件事是无所谓的。”卫生局的官员说:“等到你这十六头牛全四脚朝天死掉,看你还有没有关系?

  我要仔细检查一下,从这儿根本看不清楚。”

  “很好,”乔伊说:“不过,你只能站在这里看,不能进去。”这位卫生局官员气得面红耳赤,他狠狠地瞪着乔伊,脸胀得通红,太阳穴青筋毕露。“我要检查这些牛,如果必要的话,还要拉一头回去好好检验。”

  “门都没有。”

  “乔伊,你不要以为你有钱有势,我会请法院来强制执行。”

  “你有本事就去。”

  卫生局官员气呼呼地开车离去了。乔伊看着他离开,至于那个智障儿,仍浑身脏兮兮地站在牛舍外,激动地嘶吼着。他一直留在那儿,整个炎热的八月天,他都不停地用尽力气吼叫。根据那时年纪尚轻的盖利回忆说,他就像“一头月光下嚎叫的小牛”。

  那位卫生局的官员叫做克莱·阿休尔,他来自西罗斯山。

  他后来可能火气消了,便忘记了要到法院控告的事。不过,那时布朗尼·马可斯克却亲自上卫生局找他(布朗尼之前让他赊了不少啤酒),提醒他不要忘了这件事。布朗尼是哈雷的父亲,他平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只是这次他想让乔伊知道,尽管他想怎么掌管产业是他自己的事,但是这些产业和这个小镇也有很大关系。对于城堡山的人们而言,尽管有钱的人可以随兴盖自己喜欢的房子,做一切想做的事,但是绝对不能忘记社区毕竟是最重要的。于是,克莱便到法院所在的雷克利镇,取得了法院强制执行令。

  他一拿到执行令,便雇了一辆大卡车,迳自开到那个智障儿所在的牛舍。尽管克莱出示了执行令,但是那时仅剩下一头牛还活着了。克莱判定这仅存的一头牛也活不了多久,便调头离去了。到了一九二八年,乔伊又开始加盖房子。这个举动使所有到布朗尼商店的人都认为,乔伊真的是疯了。他很聪明没错,但是太疯狂了。班尼·伊尔利斯还宣称,乔伊把他女儿的眼睛挖下来,连同两只发育不全的手臂,一起放在玻璃瓶里,而瓶子就摆在厨房的餐桌上。班尼是个恐怖小说的爱好者,无论任何报章杂志,只要是关于恐怖惊惊的故事,他绝对不会放过。很显然的,他说乔伊把女儿的眼睛放在玻璃瓶里,其实是他从这些惊悚故事里得来的灵感。然而,经过人们口耳相传,不只是班德区,几乎所有城堡山的人都相信了这件事。人们越传越烈,到后来,有人还说乔伊放进玻璃瓶的怪东西还不止于此。

  第二座厢房完工于一九二九年八月。两天后,一辆汽车在乔伊的屋前来回飞驰,而后朝着新盖好的厢房,扔出一只已死的大臭鼬。这个动物尸体击碎了一扇窗户,整个扇形窗都溅满了斑斑血迹。

  在那一年九月,一场大火烧毁了乔伊最主要的磨坊,造成五万元以上的财物损失。旋即在十月,股市又发生前所未有的大崩盘。到了十一月,乔伊便在新建厢房内的一间还没装潢好的房间上吊自杀了。这个房间也许准备当成卧室,原木的味道还很新。他的尸体是克雷夫兰·多伯特发现的;他是乔伊的磨坊经理,有人说他也是合伙人之一。乔伊的尸体交由法医解剖,而这位法医正巧是克莱的哥哥诺勃。

  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他们把乔伊埋葬在他妻子和孩子的墓旁。那天的天气很好,但是城堡山仅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那个人名叫欧文·柯伊,他是葬仪馆的老板。根据他的描述,在那次葬礼上,有一位年轻、身材健美的女人,她穿着貂皮大衣,头戴黑色帽子。欧文坐在布朗尼商店,一边大口吃着腌黄瓜,一边微笑着对旁边的朋友说那个他所看过最美的女人。从长相看来,她一点也不像蔻拉的家族份子,而且她在为死者祈祷的时候,也没有闭上眼睛。

  盖利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走进店里,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大门关好。

  “午安,”哈雷·马可斯克向他打声招呼。

  “最近听说你过得很不错。”老卡伯特说,一边装着烟草。

  “呃。”盖利说。他已经八十四岁了,而且就和其他人一样,心里记得的都是班德区旧日的美好时光,而非现在的德性。他的两个孩子在越战前就死了,这几乎令他无法承受。他的第三个儿子虽很孝顺,但也在一九七三年被一辆满载木材的卡车撞死。然而,当第三个儿子死时,他却平静多了,原因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在最近,盖利的嘴角经常会不自主地流出口水,他为了不让口水流下,总会猛力把口水吸回嘴里,发出啪嗒一声响。他越来越昏乱,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老,生命中所剩的日子也不多了。

  “要咖啡吗?”哈雷问。

  “还是不要好了。”

  蓝尼(他在两年前因车祸而折断肋骨,至今尚未完全痊愈)把脚缩起来,好让这个老人从他旁边走过,慢慢坐在角落从一九八二年来便专属他的座椅上。盖利顺了一下嘴唇,把口水吸回去,粗糙的双手交叠放在拐杖头上。他看似非常疲惫,形如槁灰。

  “看来,天快下雨了。”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全身的关节都在痛,糟透了。”

  “这是个糟透了的秋天。”保罗说。

  没有人答腔。火炉的暖气笼罩着整个店里(哈雷死后,这家店就不会再开了;甚至,在他死前,如果他最小的女儿也决定离开此地的话,这家店也会提早结束),暖气弥漫店中,覆盖在这些老人的外衣上,而且似乎想往外钻,飘至贴有海报的玻璃窗,向店前的空地张望。这块空地过去曾是加油站,但早在一九七七年就被莫毕尔汽油公司拆掉了。在店里的这些老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有小孩,而且这些小孩大部分都离家搬到较繁华的地方去了。在这家店,除了当地几个老人或偶尔路过的旅客会光临外,几乎没有什么生意可言。这些老人总是坐在这家店里,即使在七月天,也是穿着内衣坐在火炉前。老卡特伯总爱说最近又有谁要搬进镇上,但是近几年的情况糟透了,人口不断外流,这座小镇正逐渐走向死亡。”

  “是谁在乔伊的房子加盖新厢房?”盖利打破沉默说。

  老人们一起转头看着他。老卡伯特拿起火柴,擦着火,点着烟斗;火柴棒冒着橙红火光,逐渐灰白卷曲。最后,老卡伯特把它扔进火炉中,然后开始抽起烟斗。

  “新厢房?”哈雷问。

  “是啊。”

  一阵淡蓝色的烟雾自老卡伯特的烟斗升起,飘在火炉之上,如渔夫撒开的渔网般,向四周散去。蓝尼歪着下巴,一只手搔着脖子,露出一副焦躁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件事,”哈雷说。他的语气坚定而具权威,似乎一句话就能代表店里所有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们从一九八一年以来,就再也找不到新买主了。”老卡伯特说。大家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南缅因纺织公司”和“南缅因银行”,不过他的意思是指“麻萨诸塞集团”。在乔伊上吊后一年,南缅因纺织公司接管了乔伊的三座磨坊,包括他在山坡上的房子,但是聚在布朗尼商店的人们都认为,这个名字只不过用来掩人耳目……有时他们会把它称为“法律”。这些人痛恨法律,痛恨法律冲击到他们的生活,冲击到他们友人的生活。但是,他们一想到因为法律而让乔伊的资产转手,想到那些生意人可能进行的金钱计划时,便又兴起无限期待。

  南缅因纺织公司、南缅因银行和麻萨诸塞集团,都从乔伊的三座磨坊获得不少利益,但是他们却未除去这栋令布朗尼商店的老人们恨之入骨的房子。“它就像黏在手指上的鼻屎,弹都弹不掉。”蓝尼曾说,其他人也都非常同意这个说法。“就算是那些资本主义的吸血鬼,也没办法除去这栋房子。”

  老卡伯特和他的孙子安迪最近处得很不愉快,而这都是因为乔伊那栋丑房子的所有权造成的……虽然除了这点,还有许多潜在的因素造成他们情感破碎,但无疑的,这房子是最主要的导火线。在一天晚上,当都是鳏夫的祖孙二人在小卡伯特的家中吃晚饭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那时小安迪还在镇上的警察局工作,他试图向祖父解释南缅因纺织公司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动过乔伊的房子,因为实际上的资产拥有者是南缅因银行,而这两家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卡伯特对安迪说,如果他相信这点的话,他就是个笨蛋;他说,每个人都知道,这家纺织公司和银行早已联合起来,对抗麻萨诸塞集团,他们之间的不同只是名字上几个字的差别而已。他们刻意隐藏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老卡伯特解释道,这都是因为法律的关系。

  小卡伯特不屑地嘲笑起来。老卡伯特生气之下,把餐巾往盘子一甩,站了起来。“你笑啊,”他说:“你尽量笑吧,醉鬼会傻笑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喝醉了什么都不懂。”这句话让安迪愤怒起来,气急败坏地解释说他喝酒是因为梅莉沙的死。而约翰冷冷地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把过错都推到亡妻身上。这句话从老人的嘴里一出,便让安迪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大吼着要老人滚出他的房子,约翰也照做了,而且从那时起就未再踏进他孙子家一步。他并不光是因为那晚的争吵而不再去找他,他是因为无法承受看着安迪像他一样,因为丧妻而逐渐沦落。

  无论是否有人投资,惟一不可置否的事实是:山坡上这栋房子已经空了十一年,很久没有人住进去了。而南缅因银行后来便委托当地的房地产公司,想把这栋房子卖掉。

  “最后一位来买这栋房子的人,好像是从上纽约州来的,对吧?”保罗问。由于他很少开口,因此他一作声,所有的人便一起看着他。包括角落里的盖利。

  “是啊,”蓝尼说:“他们是对和善的夫妇。男主人把谷仓漆成红色,把它改成古董店,对不对?”

  “没错,”老卡伯特说:“后来他们的儿子玩枪走火,他们就……”

  “人们总是那么不小心……”哈雷插嘴说。

  “他死了吗?”蓝尼问:“那个男孩?”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没有人知道答案。过了好一会儿,盖利才缓缓地、几乎有点不情愿地说:“没有死,但是瞎了。他们后来不晓得搬到奥尔本还是利德斯去了。”

  “他们是好人,”蓝尼说:“我原本还以为他们有多聪明,结果还不是住进那栋房子。大家都说住进那栋房子的人会走霉运,他们就是不听。我想他们一定是怕被众人嘲笑才搬走的。”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不管他们搬到哪里,我想总比留在这好。”

  这些老人们又陷入了沉默。也许他们各自正在回想从上纽约州搬来的一家人,也许是因为他们逐渐老迈的器官无法让他们长时间交谈。在火炉后的微暗处,煤油流动着发出潺潺的声音。火炉旁的一扇百叶窗,突然被一阵秋风吹起,来回摆荡着发出啪啪声响。

  “那栋房子又在加盖厢房了,”盖利说。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说得十分用力,好像有人反驳他的话一样。

  “我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房子的框架都盖好了。看起来有一百尺长、三十尺宽。之前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看他们还用的是上好枫木。在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用这么好的枫木来盖房子?”

  没有人回答。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

  隔了一会儿,保罗才试探性地说:“盖利,我知道你不会看错。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你该不会认错房子了吧?”

  “认错个屁!”盖利说。他的声音同样微弱,但是说得更用力了。“那是乔伊的房子,新厢房就盖在那个地方,框架都盖好了,而你们还在怀疑。你们为什么不站起来,到外面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他把话说完,没有人答腔。虽然保罗和其他人都没有起身出去看,但是大家都相信了他的话。他们虽然都认为这是严重的问题,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哈雷开始回忆往事,谈起做纸浆木材的事。保罗走到冷饮机旁,倒了一杯柳橙汁,掏出六毛钱给哈雷。哈雷打开收银机,发出叮当声响。当他把收银机的抽屉关上时,他感觉到店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又开始聊起别的事情来。

  蓝尼咳嗽了两声,缩着身子,用手按着胸部过去因车祸受伤的地方,然后问盖利他们什么时候要去办唐纳·罗伊的丧事。

  “明天,”盖利说:“到哥尔罕去。他的妻子也葬在那里。”

  露茜·罗伊是在一九六八年去世的;而唐纳则是在一九七九年才到盖特福当电气工,直到两天前才因肠癌而死。他一生都住在城堡山区,而且总是逢人便说,他八十年来只离开过缅因州三次:一次是去康涅狄格州去看他婶婶;一次是到波士顿看红袜队打球,而且他们还输了;最后一次是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朴次茅斯参加电气工匠大会。“去了也是浪费时间,”他总是说:“除了女人和酒,什么事也没做,而那里的女人又不值得一看,别的事就更不用说了。”他和这家店里的老人们是好朋友,他的死,让这些剩下的老人们产生一股奇异的情绪,混合了悲凄和愉悦。

  “他认识乔伊,”蓝尼突然说:“他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而他父亲那时是乔伊的手下。我想,那时候他才七、八岁。我记得他说过乔伊送他一根棒棒糖。他在回家的路上,坐在父亲的卡车上就把棒棒糖吃光了。他还说那味道尝起来有点酸,非常好吃。后来他们让磨坊开始营运,大概在三○年代末期,他父亲是负责磨坊运作的吧?哈雷,你记得吗?”

  “记得。”

  现在,话题又从唐纳转回乔伊身上了。这些老人安静地坐着,努力回想过去的奇闻,回想相关的人物。但是,当老卡伯特开口说话时,他说的事竟让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个把死臭鼬扔进乔伊房子里的人,不就是唐纳的哥哥威尔吗?我应该没有记错。”

  “威尔?”蓝尼张大眼睛:“我想,他不会做这种事吧?”

  盖利开口了,仍是微弱的声音:“没错,就是他。”

  众人一起把目光转向他。

  “而且,那天给唐纳棒棒糖的,是乔伊的太太。”盖利说:“是蔻拉,不是乔伊。那时唐纳不是七、八岁;那只死臭鼬是在蔻拉摔倒前扔进去的,后来蔻拉就死了。不可能,唐纳也许会记得一点,但那时他还不到两岁。他大概是在一九一六年得到棒棒搪的,因为那时爱迪·罗伊正帮乔伊整修房子。他后来再也没去过那栋房子。至于法兰克,三兄弟中间的那个,现在也死了十年了,那时他才是七、八岁,也许。法兰克看过蔻拉对他最小的兄弟做的事,我知道,他后来告诉了威尔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后来威尔才会有所举动。后来那个女人过世了,于是他才会……”

  “这部分就别管了。”哈雷说,听得都快入迷了:“到底她对唐纳做了什么?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盖利平静地说,带着一股睿智的神气:“法兰克有天晚上告诉我,那个女人当着大男孩面前,一手把棒棒糖交给他,一手伸进他的内裤里。”

  “她不会的!”老卡伯特说,猛烈地摇着头。

  盖利用澄黄而模糊的眼睛看着他,不再说下去。

  又是沉默,只剩风声和百叶窗的啪嗒声。在音乐台上的小孩,此时已收起玩具消防车,到别的地方去玩了。冗长的午后时光仍持续着,广告看板上的灯光闪耀着苍白的颜色,装饰着毫无意义的文字。大地如今一片贫瘠,毫无生气地等待初雪的降临。

  盖利想要告诉他们,唐纳躺在坎伯兰纪念医院的病房里,鼻子罩着氧气罩,整个人闻起来就像曝晒在太阳下的死鱼。他想告诉他们,医院有冷冷的蓝色磁砖和护士绕颈的长发,有最年轻的美腿和坚挺的胸部,令人忘了一九二三那个年代,忘了纠缠老人们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邪恶的时候说教,也许该说教,趁这个时候解释为什么城堡山会像烂牙齿般,逐渐走向灭亡。他尤其想告诉他们,唐纳的声音就像一个人胸中塞满了干草;他挣扎着想呼吸,整个人就像已开始腐烂。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说。他只好吸了一口口水,保持沉默。

  “没有人像老乔伊那样坏,”老卡伯特说……此时他的脸变得明亮起来。“但是,毕竟他也是生在这里啊!”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了。

  十九天后,在初雪降下前的一个星期,盖利作了一个春梦……这个梦绝大部分是出自于回忆。

  在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当他坐在父亲的农场卡车上经过乔伊的房子时,十三岁的盖利刚好看到蔻拉打开信箱,一手拿着报纸,转身往屋里走去,她看见盖利,便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抓住围裙下摆,撩起裙子,露出她的私处。她没有笑容,像月亮一样的大脸蛋既苍白又空虚。尽管男孩常讲到女人,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神秘地带,她站在那儿,笑也不笑,脸上露出哀凄的神色,臀部翘得高高地对着他。在那一刻,他射精了,弄脏了他的法兰绒裤。

  这是他第一次的高潮。在那以后,他和不少女人发生过关系。最早是和莎莉,在一九二六年的提克桥下。而每当他一接触女人的下体,他便浮现出蔻拉的脸:看见她在暗灰色的天空下站在屋前的信箱旁,看见她撩起裙子,露出粉红色小腹以下的一块浓密毛发,看见眼前女人的私处变成甜美的蔻拉。

  粉红色。然而,毕竟眼前的都不是她的下体,于是每个女人在那个时候都变成蔻拉。他只要一做爱,就会无可避免地想到这些。这令他为之疯狂,仿佛蔻拉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掀起裙子。而且,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孔,近乎白痴的脸,好像她是所有年轻男子性知识和欲望的总合——坚定而热望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伊甸园就在蔻拉的粉红裙下。

  他的性生活就在这个经验下度过——他第一次射精的经验。然而,他从不对人提起这件事,虽然有几次他喝了酒后很想对人说。他守着这个秘密,而当他在老年再度梦到这个事件时,他的阳具竟然坚硬起来,这是最近九年来的第一次。此时,他脑部的一条小血管突然破裂,他中风了。他被送进医院观察了四个月,手臂上插着塑胶管,尿管。无声的护士长发绕颈,她们的胸部坚挺。他在睡梦中过世,阳具萎缩着。梦境逐渐模糊,就像电影散场银幕逐渐变黑,他在临死前,微弱地说了两个字:“月亮!”但是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

  盖利下葬在候里兰。在他出殡那天,一对新来的夫妇搬进了刚加盖好的乔伊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