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千芳一哭

  千芳一哭

  千芳一哭,好别致的名字,什么时候新开了这样一家古玩店,店主人想来是位风雅人士。我不由自主地便踏了进去,才一进门,就打了个寒战。这家店的冷气未免打得太冷了点吧?

  店内不知燃着什么异香,只觉暗香浮动,店主人正背身而立,她一身月白的长裙,体态无限婀娜。

  不知怎么地,我心里顿时想起《西厢记》里的一句,“唉,怎不回过脸来?”

  我这才心念一动,那主人已转过身来,见有客人上门,也不上来热情招呼,只是淡淡丢下一句,“姐姐,请自便。”

  我不由感叹一声,好清雅的人儿,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两弯似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教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我就随意四处看看,看到了一方精美的面纱,淡淡水色,绿得妩媚至极,只是上面还隐隐带着泪痕,仿佛凝聚了千古的哀伤。

  “这是伤心碧啊。”那店主在我身后轻轻地说,声音低幽,分外悲凉。

  伤心碧

  那时正值乱世,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乱世必有佳人,那桃花一样妖娆的女子名叫郑袖。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何等香艳的佳话,其人名叫袖,可想她的妩媚婉转。强盛的楚国,金碧辉煌的宫殿便是她的安身之处。

  春宵苦短,夜夜承恩,三千宠爱在一身。

  奈何好景不长,那更受宠爱的三千零一人很快就来了。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真是美,那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直叫人深陷下去。郑袖只说了句“我见尤怜”,再无话可说。

  君王既然爱那新人至此,郑袖便要更爱她,算是爱屋及乌吧。从此凡有衣服玩物,都先挑新人喜欢的送给她。新人被感动了,亲亲热热唤郑袖作好姐姐。大王亦看得动容,“我的爱妃,你可真是贤惠,竟比我还疼她。”说完,笑着揽过郑袖的细腰。左拥右抱,天下大同。郑袖只倚在君王的怀里柔顺地笑。

  郑袖疼新人呢,好心地告诉她,“好妹妹,你那一双眼睛真漂亮,大王最喜欢了。你要是用袖子把脸遮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样欲遮还休,含情脉脉,不是更动人吗?”新人对她言听计从,又欢喜又娇羞地照做。一开始楚王也是惊艳非常,后来次数多了,便觉得奇怪。

  郑袖低语,“臣妾不敢说。”

  “但说无妨。”楚王特许她说话。这样贤德的人儿,说出来的话必然是可信的。

  “妹妹大概是嫌大王口中有异味吧。”

  楚王大怒,喝道,“砍掉她的鼻子。”

  伴君如伴虎,夜夜的枕边人,就这样被砍下鼻子逐出宫去。郑袖在一边看着那新人连辩解一句都来不及,就已经血溅当场,美丽的唇角偷偷上扬。

  怎么会不恨,没心才没妒,她只是隐忍,耐心地等待,设好最精心的圈套,等那新人入套。

  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可是她就凭她的智慧笑到了最后。

  三月,芳草碧连天,有美一人,宛如清扬,独行湘江边。

  白衣袅袅,一方碧绿面纱遮住了花容玉貌,只露出一双明眸在外,眉如远山,那样动人的美丽与哀愁。

  有登徒子前来调戏。她不出一言,只是徐徐摘下面纱,依然是倾城倾国的容颜。只是她没有鼻子。

  “怪物。”那群好色之徒,吓得面无人色,落荒而逃。

  她只是凄然一笑,唱起了她最拿手的小调,扑向了湘江的怀抱。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湖面上飘着一方面纱,绿得宛如昔日湘妃洒在斑竹枝上的一滴眼泪,渐渐地沉入水底,那样哀艳凄婉的悲凉,谁还记得当年伊人一曲曾经动帝王?

  时值酷暑,我却听得忍不住抖一下,笑说,“好可怜的女子。”只觉有股幽幽的气息,在店内无声地蔓延开来,异常阴冷。

  “世间男子本来已经太伤人,女人却还是喜欢互相为难。”店主低叹一声,秀丽的双眉忍不住微微颦起。

  我只觉听得难过,急忙侧过头,看到墙角的柜子里,有一斛珍珠,在朱雀造型的墙头小灯照耀下,竟是迷梦般的幻紫。

  “紫色的珍珠,我还从未见过呢。”我一时好奇,便要拿起细看。

  “不要碰它,”店主突然走了过去,香风细细,嫣然百媚。在灯光下细看她那一张瓜子脸,真是白得欺霜赛雪。“天下哪有紫色的珍珠,这不过是痴情司里另外一个薄命人的血泪罢了。它叫做断肠紫。”

  断肠紫

  那是盛世,开元的盛世,大唐的盛世,可是热闹的是他们,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当年,她也曾是昭阳宫里第一人。芙蓉帐暖度春宵,能叫君王不早朝。可是杨家有女已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她梅妃何尝能够幸免呢?她的陛下变成了那人的三郎。

  雪止天晴,梅花吐艳,依旧是暗香疏影,只是不见当年共她赏花人。

  梅妃披一件大红斗笠,倚树吹笛,笛声仍是响遏行云,震动梅花,乱落如香雨,她一身一脸皆是花瓣,梅妆天成。

  一曲《梅花落》,是自伤身世,更是排遣寂寞。

  玉容憔悴多年,谁复商量管弦?龙颜多日不得见,陛下只是命人送来一斛珍珠。颗颗晶莹洁白,大小均匀,是难得的合浦珍珠。

  哈哈,女为悦己者容,可是如今教妾若为容?又容给谁看呢?孤芳自赏有什么意思?

  一斛珍珠,一夜夫妻百日恩,到头来只有这一斛珍珠,是笑她人老珠黄吗?若是串得泪珠似珍珠,这些年来的相思泪也远不止这些吧?

  珍珠不过是死物,再名贵又怎么比得上那一骑红尘妃子笑——陛下为博杨玉环欢心而特地从南国赶运的荔枝呢?倾尽天下为一笑,拱手河山讨你欢,恩宠如此,再无人出其右。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她提笔回绝,红笺小字,原是说不尽平生意,可是陛下当知她已心如死水。

  不料,珍珠去又复还,那珍珠竟已泛着隐隐紫光,妖艳但是不祥。

  这次来的人竟是高力士。许久不见,这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不是只有空为杨玉环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李太白脱靴吗?难道竟有如此闲情来这冷宫寻访旧人吗?

  “娘娘大喜了,陛下亲赐珍珠。还不快点领旨谢恩?”宫中之人,最是势利,跟红踩黑,都是看家本事,高力士早已不复当日待她的殷勤周到,只是一脸皮笑肉不笑。

  不是陛下,绝对不是陛下,陛下并非如此凉薄之人,他赐她珍珠到底还念着些旧情。只怕有人要独享君恩,知道了陛下送她珍珠,就连一个冷宫里的人都容不下。

  梅妃心里分明清楚,可是有什么好争的?她不过是昔日黄花,那人却是正当红,有的是方式手段,就算逃得过今日,难道还能逃得过一世,反正红颜未老恩先断,还不如就此了却。

  “谢主隆恩。”梅妃盈盈跪下,依然绰约生姿。接过了那斛紫得出奇的珍珠,珠光宝气,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用手,轻轻拨弄着那串珠子,一颗,两颗,三颗……宛如她在这深宫里似水年华,都在她指间流过,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那一双柔荑,虽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依然宛如青葱,然而它渐渐地变紫,然后紫得发黑。

  毒素一点点渗进梅妃体内,可是她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十分的奇异,既像心碎,又像解脱……

  我越听越毛骨悚然,只得强笑道,“你店里的东西怎么都是那么凄恻?”

  我向店面另一端走去,那里摆着一把玲珑团扇。白色素绢,淡黄色“凤眼”湘妃竹柄,上面绘着一幅写意山水,光洁的扇柄上,还用红丝绳系着一块玛瑙扇坠。看来也该是有故事的古物,色泽却又十分干净新鲜,反倒叫人心里直打冷战。

  “这叫含恨白。”店主的声音远远从后面飘过来,冰冷诡异如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宝姐姐,你还记得吗,这是你的扇子?你那日寻我不着,被一对翩跹起舞的玉色蝴蝶所吸引,扑打着就走到滴翠亭边,听见亭内两个丫鬟的悄悄话,你一惊之下就信口雌黄陷害我蹲在那里……”

  是啊,我怎么会忘记了,在那座美轮美奂的大观园里,我为了不让自己惹上麻烦,我陷害了黛玉。我虽是一时情急,可是其实我心里不忿已久,大家都是外姓姐妹,凭什么只许宝玉和你一个人玩,你一使小性子,宝玉就得小心赔不是,那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恋人的缠绵在我眼里就是一把最尖锐的匕首直刺向旁观者的心,你们一再缱绻,那刀子就一刀刀戳在我心上。妒忌,自私,隐忍,酸楚,人性的复杂和脆弱都是因爱而起,那么混乱而无助地交融在一起,我一直克制着,却还是忍不住就脱口而出,“颦儿……”

  虽然已是隔世,那些前尘往事汹涌如潮,所有魂牵梦绕的心动,所有无可奈何的心痛,在一刹那向我袭来,我但觉即便狂奔天涯也无处可逃。

  我拿着扇子的手格格发抖,额上冷汗直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店主嘴角忽然浮现出一点诡异的笑——带着曾经失去的怨毒和即将复仇的喜悦。她向我飘了过来,人在半空中,衣裙柔软,因风而动,宛转如一曲挽歌……

  店里的古董在暗中都闪烁着一种奇异的晶莹,似是泪光潋滟,凄美绝伦,我突然恍然大悟,那些哪里是什么的古物,分明一件件都是痴心女子的断肠血泪,如今亦要添上我的垂死之泪吧。我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不知是为了我的所作所为而忏悔,还是恐惧我的行为会带来的恐怖惩罚?眼泪落在扇子上,立刻不见,就像当年的那些女儿寂寞的心事散如风中,了无痕迹。我的脚一软,跌在一边的桌子上,撞到了一个花瓶,我只觉头上一阵剧痛,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世界一片漆黑的静默。

  从来再没有人见过那家路边古董店,更没有人再见过那白衣的女子,只是在报纸的一角上登出过一则寻人启事,说道某位白领于某某日无故失踪,亲朋好友十分挂念,望速归。可惜在冷漠而华丽的都市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传奇发生,表情麻木的人们满街游走,行色匆匆,每张面孔的背后都藏着自己的故事,却没有多少人关心别人的事情,那不太起眼的寻人启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仿佛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