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

痛心

  痛心

  张贵妃,花容月貌,绮玉年华,始是新承恩泽时,三千宠爱在一身。

  此刻盛装打扮,烟视媚行。穿一条桃红缎子长裙,坠着长长的流苏。她一动,便似微风抚柳。斜挽巫山一段云,斜插着一支金步摇。走路时一身珠翠叮当作响,更是动人。

  可是这哪里是环佩叮当,分明件件都是女人的利器,可以于无形之中取人性命。在这宫闱争宠夺爱的惨烈厮杀中,打扮得娇滴滴的媚,是用来自保,更是为了伤人。耳环,项链,玉钏儿,一样样披挂起来,是要上阵杀敌呢。

  她去皇后娘娘的正宫耀武扬威。

  那玲珑阁整个宫都是白玉所建,连地板都是上好的白玉铺就。因为皇后名叫玉无暇,所以当初大婚之时,皇帝便用白玉为宫迎娶她。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张贵妃一进去,无端的便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那宫内种满了一种白色的香花,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似乎是已经很久无人修剪了,肆意蔓延,开得铺天盖地的,更是暗香浮动。

  那清冷的芬芳闻得令人迷醉,几乎辨不清天上人间。

  张贵妃片刻失神,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杏眼一瞪,气势汹汹得杀了进去。

  好生奇怪,青天白日的,那宫中竟是不透丝毫光亮。紫色丝缎长帘蔓地。皇后的椒房中还垂着一道珠帘,全是用夜明珠串成,光华流转,晶莹夺目,美如幻梦。

  可是一个已经失宠的皇后能够与谁共此一帘幽梦呢,还不是坐愁红颜老?张贵妃幸灾乐祸地心想。

  帘幕无重数后,有一婀娜身影拨弄着怀中的锦瑟。看似漫不经心的,低眉信手续续弹,已经是未成曲调先有情。[恐怖故事]

  “好姐姐,你省省吧。就算你弹得再怎么动听,那知音的人儿又在哪里呢?”张贵妃咄咄逼人,分明不把已被冷落多年的皇后放在眼里。

  帘后之人并不作答,只是继续弹奏锦瑟,音韵窈窕,极尽哀思。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但是张贵妃既然无心赏花,又何尝有那闲情逸致去听曲呢?

  她再也沉不住气了,一把掀起了珠帘。那一刻,她顿时愣住了。

  好一位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淡香盈盈雪色装,冷艳高贵,风华盖世。像一朵艳丽的牡丹开在了寒冬冰冷的白雪上,虽然美绝人寰,却又让人觉得丝毫不可亲近。素着一张脸,一头秀发也未梳拢,乌云自然曳地。一双剪水双瞳,清澈明亮,却又有着一种哀怨忧伤之色,宛如清晨时分天际的寒星。

  这便是中宫之主,一国之后,母仪天下的女子。不仅仅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那种名门闺秀的清秀典雅之气,更是无人可及。在这天生丽质的皇后面前,张贵妃的千娇百媚都变成了刻意的搔首弄姿,就连那原本风情万种的堕马髻,都一下子变得不堪入目。

  皇后身后一方青玉案,上有一冰裂纹的细瓷花瓶里插的亦是那种白色的香花,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仍是争先恐后的怒放,那样不动声色的妩媚,有些开得极盛的,却已是正在凋零,片片落了下来,一桌子的花瓣。旁边还有一只精巧的金猊,吐着袅袅的沉水香,更觉迷离异常。

  皇后还是不应声,只是停了琴音。她身边的青衣宫女便为她洗净双手,再套上镂银甲套。那指甲套好生华美,银白色的并蒂莲下,鸳鸯相对浴红衣,精致的刀工,刻画得栩栩如生,镶的宝石更是光彩夺目。

  可是日日要靠丝竹之声解闷的人,如何能够续长指甲呢?其实皇后不续指甲已久,只不过那甲套亦是当年新婚燕尔之时,陛下送她的礼物。多年来,她已经戴成了习惯。

  如今,他的人虽然已经不肯再踏进这正宫一步,她却依然戴着他所赠的东西。

  “你过来!”皇后说话吐气如兰,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动人。分明是轻声细语,却又让人觉得令出如山,有千金之重。

  张贵妃觉得皇后的话有不可抗拒的威严,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一步。

  “真是闭月羞花相貌。”皇后用手抬起了她的小脸,长而冰冷的指甲套便抵住了她的下颚,“仗着这张脸,你就恃宠而娇了吗?”

  “我……我……”张贵妃素来伶牙俐齿,但是在皇后面前非但无法分辨,甚至吓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道轻重的贱人,你被立为贵妃,就真的以为自己多尊贵了吗?本宫是皇后,三宫六院皆由我统率。你见了本宫,不马上行礼问安。居然胆敢放肆妄言,这一下子是教教你起码的规矩。”皇后怒斥,那尖尖的指甲套便抓在了张贵妃的脸上。

  血顿时涌了出来,在那桃花粉面上画出缠绵的图样。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难怪皇上不要你。你是皇后又怎么样,你永远都得不到他的心。”因为钻心的疼痛还有那被羞辱的愤恨,张贵妃娇媚的脸孔顿时扭曲,狠狠地骂道。

  “谁说我得不到他的心!”皇后娘娘冷笑,她那白得欺霜赛雪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刻骨的怨毒。她恨恨地道,咬牙切齿,几乎咬破樱唇。

  “我去找陛下,要他为我作主。”张贵妃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夜明珠帘子被她狠狠掀起,用力一推,那珠帘又荡了回去,那莹莹珠光印在皇后的脸上,竟是阴晴不定的惨碧。

  “你去啊,你去啊,你去问问他的天下是怎么得来的?”皇后轻蔑地嘲讽。

  若是当初没有她爹爹鼎立相助,他如何能有今日?

  先皇突然殡天,来不及留下遗诏。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皇子纷争不断,不惜兵刃相见。那样兄弟阋于墙,不过是为了抢夺那皇位。而她爹爹是大将军,凭借手中兵力,助他登上大宝。

  而她自小才貌绝伦,文能填词,蓬莱文章建安骨,武能握剑,一舞剑器动四方,被立为皇后,原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世人也都道这是一场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可是她竟然不是他的全部。他畏她,惧她,但是却不再爱她,因为她太过完美,虽然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他另设三宫六院,不过都是些出身低贱的女子,但是个个柔如春水,娇媚入骨,会为了讨他欢喜而花容自现,玉体横陈。不似她那样永远冷冰冰的不假辞色。

  正宫变成了冷宫。他只留给她一座爱的空城,用玉建造的宫殿。而她也就任凭它渐渐荒芜,变成了一座废弃之城,孤寂的死城。

  这区区张贵妃又算什么呢?纵然一时宠冠六宫,以色事他人,又能得几时好呢?她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是自己是不一样的,她是堂堂正正的皇后。皇后重新弹起锦瑟来,看来还是漫不经心的,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凝重起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那锦瑟的弦断了,割伤了她的手指。

  鲜血顿时顺着她那削葱般的手指,旖旎而下,滴在那白玉铺就的地上,滴答滴答,声声都是无尽的寂寞。

  她怔怔地看着那血从她的手指不断涌出,便如看到流年在她手中渐渐逝去一般。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是啊,谁复商量管弦?唯有绛唇珠袖两寂寞。

  她用手指抹了下嘴唇,那血便如胭脂一般将她的嘴唇染红了,娇艳欲滴。突然,她狠狠地将锦瑟摔到了地上,那一地无法挽回的支离破碎。

  “来人啊,本宫要梳洗。”

  一声令下,宫娥便鱼贯而入,伺候皇后梳妆打扮。她的妆台,原本是罗列着最上好的胭脂水粉的,可是奁器了不开,那粉拂竟然已经生了黄衣。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女为悦己者容,可是容给谁看呢,难道要她孤芳自赏吗?心高气傲如她,怎么肯同那些庸脂俗粉争奇斗艳呢?水至清则无鱼,玉无暇则不幸。

  她是素来嫌脂粉污颜色的,如今明珠点绛唇,却是艳光照人。晚妆初了明肌雪,换上金线所绣的朝服,更是衬的她那高贵秀美的脸容端正可喜。云鬓上的那只凤头钗,用拇指大的珍珠串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光彩夺目,美艳硕大,世间除了她又还有谁配用呢?

  皇后端坐在菱花镜前,细细端详自己,凤目含威,雍容华贵之中竟流露出无比的煞气。

  乾清宫,皇上寝宫,张贵妃正在陛下怀里哭诉皇后欺人太甚。

  “陛下,她……”说到委屈之处,张贵妃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虽然是脸上有伤,可是梨花一枝春带雨,更是楚楚动人。

  “爱妃,朕一定帮你作主,可是,你原来就不该招惹她的,她毕竟是皇后,是六宫之首。朕都要让着她几分。”皇帝分明是心痛不已,柔声劝哄,但是对皇后依然是十分敬畏。

  突然,内侍声声传报,“皇后娘娘驾到。”

  皇上一惊,顿时龙颜失色,三魂丢了七魄,再不敢怜惜眼前人,急忙一把将妃子推到屏风后面,

  “陛下,我为什么要躲着她?”张贵妃不肯就此屈服在皇后的威严下,对皇上撒娇。

  “好生躲着,不许出来。”皇上也不作解释,只是命她切莫出来。听见皇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额头上竟然已经冒出了密密的细汗。

  来了,终于来了。“臣妾见过陛下。”皇后虽是跪下请安,但是语气依然是不卑不亢。

  “速速平身。梓童,你怎么来了?”皇帝急忙亲自扶了她起来。可怜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九五之尊,一见了皇后就顿时变得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样样比不过她,总是自愧不如。

  她不是他的爱妻,倒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叫他喘不过气来。她的家族对他的帮助,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高贵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他不能承受的负累。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抬不起那既自傲又自卑的头颅。

  他甚至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是唤她作梓童。那是帝王对皇后特有的专称,尊重但是疏离,怎么比得上爱妃两字的浓情密意?虽然不过是妃子,可是到底是爱的。更不用说缠绵悱恻之时,他忘情地唤那些女子香艳的闺名。

  那皆是佛经用语,从来没在册封皇后的金册上用过,唯独她冰清玉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才衬得起那样清丽的词句。

  可是就像观音娘娘一样,虽然是端正可喜,观者无厌,却未免太高高在上了,谁又会对那样的美丽心存遐思呢?所以他只能对她敬而远之。

  “臣妾若不来,陛下难道肯来见我吗?”当初他为她建玲珑阁时,特意离他的乾清宫最近。可是如今门前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梓童,朕实在负你甚多。”他愧疚,但是更加惶恐,就像那在闹市被抓住的小偷,不为自己的罪责而忏悔,只是害怕大老爷的板子。

  “圣上还记得吗?当年你策立我为皇后时,曾经诏告天下,说臣妾容仪婉媚,庄严和雅……”她也不追究这些,只嫣然一笑,柔声问他。就像她明知此刻张贵妃正躲在某处,只是不动声色。

  她素来不苟言笑,此刻一笑起来,便如江南的梅雨时节,那欲让人断魂的绵绵细雨实在下得太久了,突然出现了一道阳光般明媚可爱,直叫人心神荡漾。他顿时看得痴了,将她拥入怀中。

  “已经没有关系了,陛下。”皇后倚在他的胸前,宛如一依人小鸟。

  突然地,他觉得心口传来一阵可怕的心痛。皇后右手的尖尖五指插进了他的胸膛。“臣妾现在要把陛下赏赐给臣妾的心痛全都还给陛下。”她冷冷地看他在她手下因为剧痛而垂死挣扎。那激烈抖动的身躯,仿佛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那么无助而渺小。

  没有关系的,他逃不了的,他一向都不是她的对手,无论做什么。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

  但凡夫妻两人,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他怕她,所以避着她,与她相敬如冰,可是她何尝想要压倒他?如果可以的话,她何尝不想举案齐眉,与子偕老?

  可悲的是,她现在还是靠着她比他更强这一点来报复。

  “谢谢你,无暇,这是你为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情了。”他也知道逃不了了。反而释然地笑了,甚至舍弃了那帝王专用的朕字。大婚这么多年了了,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终于不再欠她什么了,可以得到解脱。

  “换你心,为我心,方知相忆甚。为何你就一定要负尽相思意?”皇后凄然一笑,手上却更加用力。手指一寸寸地推进,都说十指连心,那何尝是手指,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经年累月,早已经心如死灰。

  她好恨呢,那是独宿空房泪如雨的恨,那是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恨,那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恨,更是惊闻新人在她面前放肆的恨!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这一次她笑了,可是却笑得比谁都凄厉,都痛苦。佛偈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是全然无情无爱,此生又何必?可是爱为什么还会生恨呢?

  “啊,陛下!”那躲在屏风后面的张贵妃,亲眼看见这样的惨象,忍不住惊叫一声。

  “你看见了,那正好。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我是不是能够得到他的心?”皇后冷笑,那宛如青葱一般的纤纤手指,生生地剜出他的心。那指甲套上的银白色并蒂莲花已经被粘稠的热血染红。

  皇后将心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一步步逼近张贵妃,捧到她的眼前。那鲜血淋漓的心几乎要贴上张贵妃的脸,张贵妃觉得血腥和黑暗同时来袭,她顿时昏了过去。

  皇后纵声狂笑,那美绝的面孔变得无比狰狞,“谁说我得不到他的心?”她发钗上的那只珍珠凤凰,剧烈摇摆着,珠光莹莹,便如滴滴泪珠。

  那颗心还在她的掌心上跳动,扑通扑通,那样低沉,窒闷,急促的声音。血滴答滴答地滴在了地上,是说不尽的寂寞和心痛,还有无限的绝望……